醫院外是風輕日暖,醫院內,是悲喜交加。
張美的兒子又犯病了。
先天性的心臟病,加哮喘。
兒子躺在病床上,臉色白得像一張紙。眼窩也深陷,一雙眼睛冷漠而悲哀。身材羸弱的他,被白色的被褥包裹著,就像一搜破破舊舊的小船,飄蕩在廣闊無垠的藍色大海中,渺小、無助。
年幼無知的他,常常想,父母為什麼要把帶著病痛的自己生下來?折磨自己又折磨他們?大人的世界,真的想不明白。想不明白,那就乾脆把溝通的通道關閉。
張美臉上亦是蒼白,臉上並沒有怒氣,卻有著些許焦慮。雙目像是哭了很久,又紅又腫,還拉滿血絲。
昔日職場上的光鮮亮麗,全然消失。
她身上的襯衫也皺了一些,勉勉強強可以見人。蒼白幾乎發紫的嘴唇,額前的發簾溼漉、凌亂,有些說不上來的狼狽。
到此刻,她的手依舊是微微抽搐。
一夜驚魂,她又從黑白無常手裡把兒子搶了回來。她不知道這樣做是對還是錯,但作為一個母親,她沒有資格去想這個問題,她只是本能的去做了,誰也不能奪走她的兒子。
生來就是個病秧子,也導致了兒子有了鬱鬱寡歡的性子,不喜和旁人接觸,總是冷著一張臉。因為太瘦,身上的病服也顯得太大,罩在兒子身上空蕩蕩的,像是一個鬼魂。
即使是從ICU出來,他的眼裡也沒有半點感恩和劫後餘生的神情。
倒是張美和丈夫,將擔驚忍怕和感恩柔和在了一起,像一出怎麼演也演不完的戲。是的,這出戏他們演了六年。疲憊、無力,卻又無法拒絕。
人在病痛面前,顯得渺小而脆弱。
親情在病痛面前,就像被囚禁的小鳥,明知逃離不了,卻反覆往鐵絲上撞擊。
張美小心翼翼的和兒子交流,得到的是為數不多的“嗯”、“好”。最後乾脆什麼也不答,撇過臉,閉上眼,不再理會張美。
張美的身影看起來單薄柔弱,背脊卻始終挺得直直的。做母親的,她心裡對兒子這種不偢不倸的行為早已習慣,可拊心泣血的疼痛依舊在胸膛蔓延,眼底氤氳起潮溼的水霧。
不知過了多久,兒子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非常細,細得就像他內心對生的渴望,那麼單薄。
張美輕輕吁了一口氣,徒手梳理了頭髮,將頭髮再次盤了起來,一絲不亂。剛盤好,放下手的那一刻,眼角再次溼潤。
丈夫在病房外坐著。
雖是坐著,卻因為他十分清瘦,又無情無彩的樣子,像個幽魂。他的雙眼佈滿了血絲,沉鬱得很,目光中似乎有些很難形容的東西,沉重而疲憊,讓人甚至不忍多看一眼。頭髮也有些凌亂,像是一夜未歸的模樣。但是衣服依舊是整整齊齊的,西裝革履,十分得體。
他嘆了一口氣,扭頭看了看病房門的方向,眼裡有膽怯。
那是個牢籠,巨大的焦慮逼得他幾乎想逃。
可他不能逃離,這就是命。
幸好醫院不給抽菸。
人生到了一定歲數,剩下的就是苦了,煙和酒就成了中年人離不開的兩種物品。
連更徹夜的折騰,ICU的病房傳來的那種滴滴滴滴的儀器聲音,已經讓他毫無感知了,麻木了。太多次了,他已經記不清兒子進了多少次ICU了,就像是別人家的小孩是上學,而他的兒子是進ICU。
再多的錢,也填入了這個無底洞。
他是個男人,頂天立地的男人,捨不得老婆孩子吃苦,可如今卻讓自己的妻子和別人保持著那樣一段的關係。
這簡直等於要了他的命。
他起身進了病房。看見妻子那同樣單薄的身軀,疲憊不堪的神態,心如刀割,又無可奈何。低著頭,來到兒子身旁,看他已經睡著,便輕手輕腳把被褥拉了拉。
兒子一隻被輸液針頭扎得密密麻麻全是針眼的左手裸露在他眼前,中年男人的心裡防線接近全線崩潰。
為什麼自己的兒子就要受這種折磨,為什麼不是別人家的孩子?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孽,才讓兒子受盡這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