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闊的中央擺放兩排矮腳漆案,案後則是坐榻,這是第五氏遇上重大事情召集族中主事者開會的地方,也是待客之地。連夜登門的第八氏族長和他的幼子跪坐在西面客位上。
東席的主座上,則端坐著滿臉傲慢的第五霸,他背後擺著一個木支架,架上放有長劍,正是第五霸每天早上耍的那柄。
劍在鞘中,鋒芒不露,一如斂容含笑待客的第五倫。
第五霸見老冤家上門,一說話就沒好氣:“我家釜中的肉剛熟,第八直,你莫非是來蹭飯的?”
和第五霸這走武吏路線的老兵頭不同,第八直年輕時去太學旁聽過,說話永遠帶著幾分讀書人的含蓄,他今天上門不為尋釁,只低頭垂著眼睛道:“說起來,第五氏的飯食,我確實幾十年沒吃過了。”
兩人年輕時也曾相善,都在鄉中做吏,一個是亭長,一個是文掾,後來卻翻了臉,至於原因嘛……害,還不是因為女人。
第五霸眯起眼:“你這老兒還是沒變,有話直說,勿要拐彎抹角。”
第八直笑笑,道明瞭來意:“今日來此,卻是為了伯魚將太學名額讓給犬子之事,詩云,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吾等理應來道謝。”
“哈哈哈。“第五霸有些得意,說道:“我家倫兒天性聰慧,在官學之中,隨便一考就是甲等第一,他年紀也輕,有的是機會。念著汝家孺子年近二十,屢試不第,再不去就老了。畢竟是同宗兄弟,於是便心一軟,讓給他了!”
“我不用他讓!”
一臉書生氣的第八矯深以為恥,他嘴上留了點短鬚想裝成大人模樣,但性格卻沉不住氣,被第五霸一激,頓時臉色漲紅起身欲辯,卻被父親拉住了。
“說說罷。”第八直笑道:“第五氏想要什麼?”
“是渠南那塊好地。”
“還是縣城裡的小宅?”
“亦或是,要我向縣裡推舉你做鄉三老?”
他只以為,第五氏是想用這名額,和他家做筆交易。
第八矯急了:“父親,這太學我明年再去就是,何必……”
“住口!“
第八直呵止了他,對兒子有些失望,這孺子還沒弄清楚現在的態勢啊。看人家第五倫,一直含笑不語,多沉得住氣啊,虧他還比你小三歲。
二人誰去太學,是憑經術學問麼?還不是兩家在背後角力。還得等到本縣更大的幾個經術家族已無適齡成童在讀,才輪到他們。可第五氏明明靠加錢贏了一頭,卻忽然讓出名額,這讓所有人始料未及。
第五倫先聲奪人,才一個下午,他讓學的事蹟已在長陵縣傳開了。
不管第八氏願不願意,這個人情都已欠下。
這年頭身為閭右,最重要的是什麼?不是土地、奴婢,自從新朝下了王田私屬令禁止兼併和奴婢買賣後,這兩樣幾乎被鎖死,很難再迅速增加,唯一能積累的,就是名聲!
此事若處理不當,那就是以怨報德,在縣裡的風評會大大受損。這可比忍痛讓出去一頃田、幾畝宅代價大多了。
然而第五霸不為所動,笑呵呵地看著第八直,那神情分明是在說:“我什麼都不要,就要你家受第五氏之惠。”
“第八宗伯。”
第五倫終於開口了,他舉起婢女送上來的漆壺,在做工精美黑紅相間的漆耳杯裡倒了三盞酒——他家只是小小里豪,財力有限,故一向簡樸,平日裡自飲用陶,待客才用漆器。
他起身將兩盞酒送到第五霸、第八直面前,自己則跪坐到東西席間的空地上,舉盞道:“我聽說,這世上之人,分為異姓、同姓、同宗和同族。”
所謂姓,指的是春秋以前姬、姜、羋等古姓,代表了最初的來源,與其他姓之間,宛如一片樹林中的不同樹木。隨著繁衍遷徙,姓猶如樹木生長,開始出枝杈來,這就是氏。
媯姓就分化出了陳、田等氏,而齊國田氏中田廣這一支遷徙,又進一步產生了第五、第八等氏。八個家族雖然出了五服,但彼此還承認是同宗親戚。
第五倫道:“第五、第八是同宗兄弟,血脈相連,又為近鄰,相互間也沒有爭田爭水等糾葛。我還聽說,過去第八宗伯與我大父十分相善,只是後來因誤會而反目。”
第五倫嘆息道:“我在縣城裡聽過一首歌謠,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這次爭太學名額,不知多少人在看我兩家笑話!”
“所以我寧可讓出去太學的機會,也不願兩家決裂。我只希望,第八氏與第五氏,能借著這件事,藉著這盞酒,一笑泯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