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站的是明明。我才發現他沒跟著大家一同回更衣室,滿頭都溼漉漉的,好像從湖裡撈出來一樣。肯定是去洗手間了,但光洗臉怎麼可能把頭髮都洗得溼透了呢?不明白。不過,我小時候有次換牙,牙齒將落未落,十分難受,索性橫下膽子,把自己的腦袋按到洗手池的水龍頭下,開足了涼水衝,在這種掩護下極為堅決地把那顆乳牙自己拔了下來。挺疼的,要不是有水在腦袋和牙齒間不停地流淌,我可能下不去手。
但明明可能不是為了緩解什麼疼痛,無論是身體的還是內心的,只是不想讓大家發現他哭了。我沒問。沉默是彼此間最好的尊重。不太記得清我們一行四人是怎麼走出更衣室的了,也不知道是誰叫到了車。一路上,車窗外掠過的樓房與高架橋全化作了簡單的線條,像黑白漫畫草草塗抹的邊際,無限而單調地延伸,使我們置身於沒有光影的隧道。時而的顛簸讓我在清醒與迷茫間搖晃,直到明明突然開了口,告訴教練,他想退了。教練短暫緘默,隨後不聲不響地點了頭,不知是同意還是理解。米樂沒有答話,他先前也說自己不想踢了,但此時說出了恐怕也毫無意義。無論他想踢與否,那張紅牌帶來的停賽使他註定不能在決賽中登場。對他來說,初中的所有比賽都完全結束了。
我好難過。我們贏得了勝利,卻好像輸掉了剩下的一切。不僅如此,還嚴重地傷害了別人。
初二以來,我都習慣往醫院裡跑了。傷病的陰霾籠罩了整整一年,宛如一場幽暗而密織的雨,不給人一點喘息的空子,沖刷得從頭到腳浮現出灰暗的陳舊。眼神卻被天花板上敞亮的燈光牽引,夢遊般走到了骨科診室那裡。坐著李天城和艾尼瓦爾的長椅告訴了我們阿齊的所在,短暫的眼神交匯算是打過招呼,教練走進了診室,我們仨留在了外面。沒敢和理工的同學坐在一塊,即使艾尼瓦爾明顯地往長椅的遠端挪了挪,我們還是縮到了對面坐下。
診室的門沒完全關上,我們卻沒有一人進去,連張望的都沒有。明明說,現在應該是在釘釘子。我們這種沒什麼醫學常識又沒受過大傷的小孩能想到什麼呢?歷史課講到歐洲史的時候,看過的那張耶穌畫像吧。什麼意思啊?米樂毛骨悚然。聽到明明這話,對面的兩人不覺抬頭,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紙,明明自己的短髮也都快立起來了。沒人再發言,似乎都在門外的嘈雜聲中捕捉著門內的動態——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自己好像沒這種勇氣。據說能聽到錘子敲打在鋼釘上的聲音,我記不得了,耳邊猶如響徹沒有接收到任何頻道的電臺的嘶啞。“佗用刀刮骨,悉悉有聲”,小時候看這個故事只覺得關公勇敢無畏,後來每每讀到都是不寒而慄。細碎的聲音宛如噩夢的銀指尖在步步緊逼。[1]
“你那時候好勇敢啊。真的像個大英雄。”
“那是打麻藥了呀。我自己都不敢看呢。嘿嘿,其實沒告訴你們,做這些處理之前我哭得稀里嘩啦的。到了醫院以後,我躺在那個救護床上,在一樓等電梯。等了有三分鐘吧,電梯一直下不來——這還挺常見的。那時我突然覺得自己掉到了一個冰窟窿裡,不只是太疼了,疼的要死,更是怕,短短的幾分鐘像幾年一樣漫長,我以為自己要完蛋了,來不及治療了,要被生生耽誤得截肢了。越想越感覺腳涼透了,所以就瘋了一樣地哭,哭得陪我來的教練都嚇傻了。後來是有個護士路過了,問我怎麼回事。我稀裡糊塗說不清楚,但她能看見我的狀況,就說別怕,能治好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吧,她一說我就好了些,起碼哭得不那麼厲害了。醫生護士的話的力量也太大了,好像是老天告訴我,我還有得救呢。”
而那天下午診室外的時間與阿齊多年後和我說起的等待同樣漫長。我知道,他所承受的痛苦與恐懼是我們這些肇事者與旁觀者永遠不能感同身受的,但那種憂懼還是在細微的響動裡蠶食著內心的支柱。他不會站不起來了吧?不會以後要一輩子坐在輪椅上吧?我毀了他。米樂似乎這麼說了,聲音很輕很輕,輕到像花瓣凍幹後的碎裂,無聲無息。也許說話的不是他,而是我的內心。五月初的燥熱騷動,已能夠從消毒水密佈的潮溼中炙烤人的心。需要一點涼氣或是一點水,大概是一塊冰。夏天裡的一塊冰,它不會融化,只屬於渴望在時間裡靜下來打個盹的人,如果他還能揹負著良心上的不安入睡。曾經那麼多個日日夜夜,我躺在酷暑的封凍或灰燼的寒冷裡,反覆思考自己手上的血。無意中犯下的罪終究是罪,我面對它,一如米樂今天勇敢地來到這裡。但該怎麼彌補呢?不知我現在出現在這病房外是不是彌補,或許只是在接受命中註定的懲罰。過去曾躺在病房裡的是另一個人,身上連著各種儀器,但代表心跳的那條線終究悲哀而無奈地漸漸趨於平緩。爸爸媽媽以我們今天可能有的姿態相擁著等在門外,光在黑夜裡黯淡撲閃。那時的我在做什麼?坐在下鋪上看被自己找回手套上的那首詩,窗外深沉的夜色隱藏了一個人再不可能出現在我生活裡的未來與必然。
我想到了梅梅,希望她立刻出現在我的面前,告訴我怎麼辦。但她不在。我身邊的是米樂。命運對他說出了黑色的玩笑,或是一個彌天大謊。在持久的時間裡轉了一個大圈,我們竟來到了生命裡曾記住卻不曾來過的地方。
“柯柯。”忽然間,他抓起了我搭在腿上的手。我疑惑地望向他。
“你好像很難過。”他的眼睛腫得就足夠讓我心疼了,“是想起什麼了嗎?”
我垂下腦袋,點點頭,又搖了搖。
“不怕。”他這麼說著,卻還是在夏天打抖,分明是和我一樣害怕。我攥緊了他的手,一起發抖。
“隊長,害怕的話就哭吧。從來都沒見你哭過呢。”明明還真是不瞭解我呢。可望著他被反覆擦試過的眼睛,我繃緊了臉上的神經,盡力地點了頭。李天城和艾尼瓦爾聽到了什麼,從對面走了過來。前者蹲下來安慰我們,說沒什麼事的,霍隊一定會好起來。後者緩緩解下了背上的書包,摸索一陣子後又掏出了我們曾吃過的奶幹。那是一陣倉促而有些瘋狂地咀嚼,我們像吃著一塊必須嚼碎而又絕不想碰的苦藥,閉上眼睛把它塞到嘴裡大嚼特嚼。遠自數千裡之外的牛奶與陽光在劇烈的碰撞中化為汁水,差點嗆到了我。陡然想起小學的最後兩年裡姐姐好像比現在胖一些,也許,只是也許,是她吃了很多很多東西吧。至少我現在就想再多嚼點什麼,把它們在牙齒間徹底碾碎,毫不留情地嚥到肚子裡。那段時間我吃飯吃得很少,在家每次拿起筷子時都不能不注意那個空空的座位,眼淚滴到飯碗裡,越吃越鹹,最後不得不丟到一邊,將自己鎖進房間。或許姐姐是為了不想起什麼事,吃起飯來就狼吞虎嚥,好讓自己有足夠的力量在需要的時候敲響我的房門。
“好了。”一位醫生從診室裡走了出來。他戴著口罩,但好像還是有些熟悉。
“爸,怎麼樣?”明明趕忙起身,我們幾個也很快反應過來,像幼兒園小孩圍住分零食的阿姨那樣圍了上去。處理好了,有點嚴重,等消腫以後手術吧,應該是一週後。爸爸,你剛剛是在釘釘子嗎,還是插鋼板?他還好嗎?疼嗎?是那種長釘子嗎?明明一連串地問。你小子別剛學會幾個詞就信口開河。興許是猜到明明已做了一番“普及”,他摘下口罩,很嚴肅地掃視了我們每個人一輪,下了個判決:你們幾個,聽好了,我不管他說了什麼,總之全都不作數!不要害怕,我才是醫生!
說完就走了。他需要休息。也許他在兒子面前很少這麼威嚴,明明的爸爸從來是個非常隨和的人,但對自己的工作一定極為認真。我們到底是一知半解的小孩子,太容易被恐懼本身打敗。
我至今不知道那稀疏細微的聲音是不是真的存在過。被走出來的兩位教練允許進入診室後,我們看到阿齊的腳正常多了,牽引在一塊從床上延伸出的小架子上。他本人很虛弱,但看到我們進來後,還是勉強地笑著晃了搭在床單上的手。
“別哭啦。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他一如既往的溫和笑容讓我們連頭都不敢抬了。李天城和艾尼瓦爾先上去跟他說話,應該講了很長時間,最後他們倆才滿懷歉意地告訴他,非常對不起,球隊沒能打進決賽。阿齊十分耐心地聽著,直到最後,也只是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
“看來穆錚沒騙我,一中還是挺難對付的。”他的手指立了起來,指向站在二人身後的我們,“這次算你們運氣好哦。”
“對不起!”米樂猛地衝到了阿齊面前,彎下腰,頭也四十五度地垂了下來,兩眼閉得死死的。“頸項都伸得很長,彷彿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大概就是這種姿勢,我也加入進來了。[2]
“幹啥呀,向全國人民謝罪嗎?”他有些狡黠地笑了笑。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會賠錢的,多少錢我都賠。我也會負責到底的,一輩子都負責!”米樂說著說著又哭喘了起來,一下嗆到了自己,咳個不停,我忙拍打著他瘦小的背。他輕輕推開,還想堅持向面前的人承諾。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才不要一個男孩子對我一輩子負責呢。你可換個人吧。”單薄的聲音裡哼出了一股小孩子開玩笑時常有的淘氣勁,能讓任何人瞬間真誠地放下心頭的緊張不安。
“欸?可是……”米樂的懺悔與許諾被打斷了,有些茫然地愣在那裡。
“小不點呀小不點,第一次吃紅牌吧?舒服嗎?”他頗為得意地在米樂眼前搖了搖手指,好像那張紅牌和他自己現在的處境毫無關係。大家也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米樂咬咬嘴唇,說確實是第一次。
他用舌頭舔了舔自己有些乾的上嘴唇,要我們把床頭的礦泉水遞給他。咕嘟咕嘟地喝完後,他擰緊了瓶蓋,看我們把瓶子穩穩放好,那只有氣無力的手驟然打出了一聲清脆的響指。
“你們都忘掉今天的事吧。我就這麼告訴你們,我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誰也別多想,回去以後好好吃飯睡覺,好嗎?天城,最後一場比賽你們也要好好踢,不僅要拿到銅牌,還要幫艾尼瓦爾拿到金靴。沒問題吧?至於你們幾個……”他歪過腦袋看著我們仨,手指指向了明明,“你小子決賽的時候小心點,別傷了。傷筋動骨一百天,一百天後我就能活蹦亂跳。到時候咱們約場友誼賽吧,我要親手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