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設定(推薦配合 快捷鍵[F11] 進入全屏沉浸式閱讀)

設定X

25 折返 (2 / 2)

“沒見過你這麼不講道理的人!隊長已經一再讓著你了!被慣壞的是你!”

“隊長怎麼了?隊長就可以拉偏架嗎?”

“Bastaaaaaaaaa!”[1]

見我們吵得不可開交,盧卡終於低著頭喊了起來,聲音又高又長,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總算是把我們的唇槍舌劍都逼下去了。氛圍劍拔弩張,但至少都安靜下來,給了他說話的空間。盧卡喘了喘氣,努力地嚥了下口水,緊張兮兮地望向了小七。

“我知道我應該留下來的。我也想留下來。沒辦法,姐姐出了車禍,還在搶救。我得回去,我怕再也見不到她了。”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盧卡講起來還是相當吃力。一是因為中文還不熟練,二是他的小臉在抽搐,講著講著鼻子便又急促地吸起來,像個浮出水面在貪婪呼吸空氣的人。話說完了,他也憋不住了,拽住了我的胳膊,把臉埋在我厚厚的冬季校服裡,嗚嗚咽咽地哭了出來。我任他抓著,米樂撫摸著他顫抖的背,葉芮陽想遞張紙給他,他沒法停下來接過去。

我現在倒希望盧卡是想走就走,無緣無故的。想著,我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陡然覺得明天的勝負輸贏、球隊的晉級與否與人的生命相比都毫無意義。我只希望盧卡的姐姐能平平安安地活下來,等著盧卡回到她的身邊。

“對不起。”小七走到盧卡身邊,沉重地閉上了眼睛,“我什麼都不知道。”

“It’s OK.我自己沒說。我明白,你是為球隊著想。”盧卡把腦袋從我的胳膊那裡抽開了,眼淚汪汪地望向小七,那對綠色的眼睛又一次讓我想到了碎掉的玻璃球。

“是我的錯。Sorry.她一定能很快好起來的,你一到家,她就又能站起來了。真對不起,我不該那麼想你的。”小七用手抹自己的眼睛,並向每個人道了歉。

盧卡放下了我的胳膊,擦乾淨臉,跟我們說他訂好了機票,明天一早的飛機。他不敢跟教練請假,想託我們去請,並代表他和大家告別。我問他為什麼不讓樂奔來說。他說樂奔和他關係最好,自己沒有當面告訴他這件事的勇氣。

“其實我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我還知道,明天同樣是我們贏下比賽晉級的日子。我們一定贏,也一定小組出線。”眼淚流乾後,他那對綠寶石般的眼睛又重現了光芒,大家都用力地朝他點頭。

“盧卡,你答應我一件事。可以嗎?”小七輕輕地問。

“請說。”

“我們明天當然會贏。但不管我們之後是踢淘汰賽還是排位賽,下學期你還是要回中國的。我還想和你做隊友。我會努力做一個好隊友的。給我一次機會吧。”

說著,小七走到盧卡身前,大概是想向他鞠個躬。他身體彎曲的那一刻,盧卡伸出了那兩隻罩在校服裡的手,緊緊抱住了小七。

“我會回來的。我喜歡你們,也喜歡這裡。”

“Ciao.”我從揹包裡掏出了那頂帽子,遞給盧卡。

“Ciao ciao.”他看到了上面的字,將它壓到了栗色的頭髮上,轉身離去前盡力給我們留下了一個飽滿而持久的微笑。不知道盧卡媽媽失蹤的那位曾祖父能不能看到這一幕。儘管相隔了快八十年,不同地方的幾代人仍把心靈聯絡在了一起,像綠寶石一般閃爍,穿過了歲月悠久的風沙。

教練知道以後做的第一件事是問盧卡姐姐的情況,然後讓我們囑咐盧卡不要急,路上注意安全。盧卡離隊了,穆錚還不能復出,加上三個停賽的人,最後一節訓練課在層層堆積的烏雲下是那麼悽悽慘慘慼戚。我們連明天的首發都幾乎排不出來了。唯一的利好可能就是我堅定不移地表示自己能夠出戰了吧。老葉、川哥和米樂搭檔三後衛,阿暉踢後腰,鋒線上是閻希和樂奔,但還有一箇中後場位置不知該交給誰。這種臨時拼湊的陣容如何抵擋小組第一的精兵強將呢?光是教練一次次在白板上擦來擦去的背影就足夠讓人揪心與絕望。彈盡糧絕、山窮水盡,大概就是指這種局面。比賽的一延再延並沒有讓一切好起來,我們彷彿是群一敗再敗計程車兵,槍炮不全、軍容不整,卻已接到了命令,不僅要保衛城池,還必須主動出擊。除了殘破的血肉之軀,我們已一無所有。只能用它去抵擋敵人的堅船利炮、鋼鐵洪流嗎?或許只是幾個回合的槍林彈雨,我們就全部灰飛煙滅了。

但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只能戰鬥,也必須戰鬥。決不臨陣脫逃,也決不屈膝投降,先前已付出了無數的犧牲才走到這裡,在這最後一戰裡無論生死如何,我們都會頭頂十二月寒冷的陽光搏上一切,戰鬥到最後一個人、最後一顆子彈。正想著這些,校車的喇叭響了,宛如穿過時間的遙遠號聲。集合了,決定命運的戰鬥會在幾個小時後打響。“賜我個號令,我還能背城一戰。”[2]如今號令到了,我們最後的壁壘,也是最後的希望。行囊空空,把自己裹在大衣裡抵禦寒冷的人只有帶上剩下的憧憬,穿過大道上的兩行枯木林前往遠方。

“我這次不跟你們去外校了,但我還是要來送你們的。我會去結綺中學,我有個五十四中的朋友,她姐姐是結綺中學的學生,能帶我們到看臺上去。那邊就交給我,賽後第一時間給你們打電話。我們不在一起,但我們都會戰鬥到最後一刻。再見了,無論結果是什麼,你都要給我高高地抬起頭,像個英雄一樣威風凜凜地回來。”

我們先上了車,嶽隱在車下和某人說著話。不知為什麼,冬風即使是在窗外吹拂,都在肅殺中給人以訣別的寒意,久久迴盪在市郊的空曠中。黑色的鳥拖長了嗓音,升上彤雲低垂的天空,旋即又中彈似地墜落到蕭索一片的林中去了。

再見了,校園,曾經的斷壁殘垣。已經經歷過了那麼沉重的苦難,今天的我們肩膀就算再怎麼稚嫩,也足夠扛起一場小小的輸贏勝敗了。保佑我們凱旋而歸吧。

“Wait&ne!等等!等!”

當嶽隱一言不發地將某人送上車,司機準備關上車門之際,校門口那傳來一陣熟悉而響亮的呼喊。瑟縮在座位上的大家不禁抬起頭,從懸浮在地平線上的雲層那邊,一個有些笨拙的身影搖晃著朝我們跑來,高高揮舞著那頂刻有金色文字的帽子,像舉著正在燃燒的旗幟。

那個人回來了,越過封凍的土地,在我們即將出發的最後一刻。簡直是一場夢。

[1]basta在義大利語和西班牙語裡都有“夠了”的意思。

[2]出自聞一多《七子之歌·臺灣》。

上一頁 目錄 +書籤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