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黃金屋線上免費看>科幻靈異>獵人與輕騎兵> 19 “我回來了”
閱讀設定(推薦配合 快捷鍵[F11] 進入全屏沉浸式閱讀)

設定X

19 “我回來了”

我出生在農曆五月,傳統月份裡的毒月。據說我爸媽並不興奮,尤其是爸爸,他不得不結婚。小時候,我在外面住的時間比在家裡長,像打游擊,隔幾周換一戶人家寄宿——都是我父母的朋友家。我開始記事前他們就離婚了,每天叫叔叔阿姨比叫爸爸媽媽多。最長在一個阿姨家住過兩個月。阿姨是老師,家裡有個上學的哥哥。一天晚上,哥哥帶我看動畫片。八點半,阿姨回家,發現我們在玩,踢了哥哥,像踢開一個皮球,他滾了幾米遠。我嚇哭了。阿姨說,不許哭。於是就不哭,只流眼淚。第二天,阿姨端牛奶時問我有沒有什麼想吃的,糖果還是點心。我說小蛋糕。阿姨帶我們吃了,但我記得自己一點都不想吃。那天的牛奶濃稠醇厚,喝起來像石灰漿。蛋糕是搗碎的磚。離開阿姨家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們。不知小哥哥會不會再因為看動畫片被踢了。

我爸後來找過幾個新的阿姨。最近的一次,就在上週,我被阿姨叫醒了,去麻將館找他,兩點多鐘吧。我驚呆了,因為所有人打麻將都藏著掖著,唯獨我爸把所有的牌放倒了,整齊地排在桌上,彷彿開局就胡了,飛蛾撞擊搖曳的燈泡為他叫好。一舉一動都被牌友們洞悉,自然不可能贏。他輸錢,稀里嘩啦地輸,一點都不拖欠,痛快得像洗牌時清脆的碰撞。一輸就是幾百,一晚上成千上萬。法院把我判給了媽媽,但爸爸偶爾也帶我住一段時間,給一些吃的,以及一點父愛。多的給不了,老是輸錢,每個月只能按法院裁定的最低限額轉生活費。聽說爸爸的朋友說,一旦分手,爸爸總淨身出戶,大氣地將買下房子送給走上陌路的阿姨。不知是真是假,我爸媽有很長一段時間為離婚的財產分割爭執不下。

媽媽沒再結過婚,也許永遠都不會結了。她的愛情停留在認識爸爸以後,懷上我之前,應該有幾個月,或者幾年。從那之後,她的人生和青春絕緣。她成為單身母親,以一己之力撐起我的生活。即便日子交叉在兩間小屋、水電費與煤氣費之間,但她仍在照片上把溫柔留給女兒。

然而不是這樣哦。我和媽媽一起的日子是長久以來的乾癟和陰鬱。她是在大雨淋過的牆上畫畫,辛辛苦苦塗上鮮豔的色彩,最終變成一團雜亂的渾濁。每接過一碗牛奶,每點燃一根菸花,溫熱還停在嗓子裡,燦爛的火光還沒在空中冷卻化為灰燼,媽媽就會告訴我,爸爸不會給你這些的。可能存在過這麼一個下午,我獨自坐在家裡的沙發上咀嚼一塊餅乾。對一個孩子來說,它很大,大到可以嚼到下一個世紀到來。吞嚥時,我猛然發現餅乾的另一側爬了一隻炸開絨毛的蟲子,綠色的腦袋轉悠著,彷彿在疑惑居然還有個生命正做著與它相同的事。我把餅乾丟開,不哭也不叫。後來意識到,這就是和媽媽的生活。不吃餅乾,我會餓死。吃了,就發現餅乾被蟲子爬過。當我意識到時,我已經嚼了很多年了。我只知道媽媽對我好,不知道世界上的好有無數種,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哪種。她我沒學會怎麼去愛。爸爸沒教過,媽媽也沒有。在錯誤的時間被懷上了、生下來,我是他們爭鬥的開始與延續。

我做過一個夢。夢裡媽媽出門了,幾天都不回來。我求一個阿姨打電話給她。電話那頭的人玩得很開心,哈哈大笑,她這輩子都沒那樣笑過。可她不理我。我快餓死時,是爸爸帶著人四處找我。其實我一直在等他們來愛我,來教我怎麼愛人。或許是這樣。我等了很久,沒人來過。

小學很陽光,總想讓大家覺得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也可以很幸福。沒錯,有不少這樣健康的孩子,但我不是(好了,我明白了,知道你有個朋友就是這樣的)。我沒法不把他們當成普通的父母,沒法不希求一點別的孩子伸伸手就輕鬆夠到的愛。我一度以為,爸爸樂觀,媽媽堅強,我要學習他們。不是這樣。一個盲目,一個偏執。我每次都想對自己說,我長大了,我會有能力去建立自己的世界,那裡面有穩定的關係,真誠的情感,大家相互關愛,真正像家人一樣。但我還沒有能力自己養活自己,也做不到不愛他們,不期待他們。我總是下意識地站在原地等,安靜而乖巧,自以為是一個會被他們真正寵愛的女兒。等待他們來愛我,等待他們滿足我想要被愛的期待。一次又一次,不知道多少次,我都想這樣等著,等那種我自以為是的、天然的、總有一天會降臨的愛。它到現在都還沒有來。也許明天就來,也許一輩子都不會來。

我想過,要是沒有我,他們會不會就不必結婚,也會比現在過得更好。(嗯,我懂了,原來你身邊也有認識的人是這麼想的。)對,就像你說的,人不能決定自己出不出生。而且,我們想到這一點時就突然發現,原來我們都出生這麼久了,十幾年了,沒辦法回到那種什麼事都不懂的過去了。除了前方,每個人都一無所有。我們要活下去。

因此,我想,我之前的決定沒錯。除了等待以外,我要長大,要自己獨立地去生活,去尋找一種屬於我的生活方式,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它不是這種等待,懷抱著虛無縹緲的希望在原地等待。這種停滯和死亡沒有區別,它只會讓我的生命喪失一切意義,即便我還活著。我們不能選擇是否出生,但總要想辦法選擇如何生活。也許命運摧毀一個人是輕而易舉的,一抬手一眨眼的功夫就毀掉了。但是,人不該因此放棄選擇自己生活的機會,不能把怎麼生活、怎麼愛、怎麼死去的權利都全部交給命運。

所以你明白我剛剛為什麼那麼生你的氣了吧?我理解你的遲疑和猶豫,甚至欣賞這種態度:你是在對他人負責。但你也得對自己的人生負責才行。不只是活著,不只是不傷害他人,你要去找自己生命的意義,而不是停在原地觀望別人。你是活著的呀。你要行動起來。不能對他人充滿期待,卻對自己毫無要求呢。“望後你要怎麼樣,你要仔細地思量;不要總是呆呆地望著遠方,不要總是呆呆地望著遠方空想!”[1]信會從遠方來,從睡夢中醒來吧,你的血液還在迴圈,你的生命遠不曾凋盡。[2]別把別人都找到了,卻把自己弄丟了。

梅梅笑著望向我。

其實你有一個非常穩定、和諧的家庭。你的家庭會令很多人羨慕,親人間能互相包容和忍耐,即便相互釋放情緒,一時不能理解彼此,也都不會記恨。對於梅梅或者黎彬來說,這是很奢侈的事。你能想象嗎?直到三年前,你都生活在這樣的氛圍裡。之後,你的父母仍想還原那種環境,但大家都知道很難回到從前了,只是在勉強互相支撐。他們還撐得住,能維持自己在家庭裡的角色,你撐不住了。

如果沒有那件事,死亡還是被遠遠地阻擋在你的生活之外,你很可能不會去想離你生活過遠的事,普普通通、健健康康地長大,然後和大多數人一樣,考上大學、規劃職業、組建家庭。你可能是一個合格的丈夫,甚至是父親,體面、溫和、穩重、善解人意,即便是不喜歡的事也會努力去做。在你的腦子裡,除了父母教給你的家庭樣式外,沒有另一種模式了。然後便不用再思考什麼了,可以幾十年如一日地重複生活,為人稱讚。

一切都建立在這個家庭完滿無缺的基礎上。一旦它不是這樣了,你也就發現,很多事情不是那麼牢固的。

你很幸運,有那麼多人圍繞著你轉,關心你愛護你。你也願意去關愛別人。但是你長久地縮在自己的小世界裡。你有沒有真正考慮過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生活?你只是呆呆等自己從一個小男孩長成一個大人,想著到時候就會有答案,不是嗎?或許不少人也是這樣。

可你應該是清楚,即便長大成人,也不一定會有真正的答案。也許你已接受自己註定的命運。人要是一眼就能望到自己死前幾十年的日子,那也有點太殘酷了。雖然很多人甚至沒辦法去想象未來,要為每天的生活辛勤勞碌。但是,如果你意識到了你的人生會是這樣的萎縮與一成不變,你難道還不考慮任何改變嗎?即便人很難真正改變自己:一輩子活在生存的陰影下,可能連認識自己都難以達到。但這三年裡,你能感覺到,你是有意識地想要發現你自己的,你想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想找到自己與過去的生活存在的聯絡。既然如此,為什麼一直畏葸不前呢?

大概人用盡全部努力,完成的也只是普通的一輩子。但也許死的那天,人扮演的所有角色都在消退時,會有一個機會感受到使我們成為我們自己的東西,那個東西才是最重要的。每個人都會死,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活過的價值,那個對於自己而非他人來說最寶貴的價值。你的手上有他人的血,有自己的罪孽,但這不是你放棄改善自己的理由。你能心平氣和地勸別人好好生活,不要辜負了生命。那你自己呢?你也曾說過,我們還很小,還有無限的可能。這話只是說給黎彬聽的嗎?你想變好,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怕自己的行為再次牽連別人,懷疑自己能不能真的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對你來說,比起他人,用自己的血作為代價是容易的。但要知道,人存在著,就會無時不刻地在世界上產生影響。必須接受這一點,然後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只有生命完全失去意義的時候,人才不用負責,那時的生命已經枯萎了。

你應該行動,這不是逃避,也不是自我原諒。帶著不可遺忘的過去,人依舊能邁出前進的步子,無論多麼艱難。這是可貴的。往前走的那一刻,生命就在重新執行,重新進入生生不息的世界流動之中。人一次次被毀滅,但只要還把自己的生命放在前行的軌道上,他就沒有被打敗。他對那些有形與無形的噁心投過輕蔑而又疲憊的笑,發出噓聲:我在遠離你們,你們追不上我。

等你見到弟弟的那一天,你要保證自己能說出,一生中除了對你犯下的罪以外,我還有別的東西。有的東西像夢一樣脫落,那些被反覆品嚐和咀嚼的歡樂與苦味。我現在拋開它們,連同已辨識不出的軀殼,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但我仍能留下一點記憶。它告訴我,世界上有過我這麼一個人,也有過你這麼一個人。我沒把自己弄丟,也沒把在我生命中陪伴過我的你弄丟。現在我來了,不算太早,但也讓你久等了。我一直愛著你,接受你將要對我做出的一切。

距離你見到他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足夠你找到你生命的意義與生活的方式了。

謝謝你,梅梅。我把好多事都理清楚了。

不客氣。你的車來了呦,我看見它了。其實之前都經過好幾輛了,我們聊得太久,錯過了。不過,你好像沒有很急,也挺好。要回學校了嗎?是去找人,還有人在那裡等你?

都是。既要找人,也有人在等我。再見了。我們下次再見。

一定會再見到的,你也會幸福的。再見,早日康復。

瑟縮在後排的座位上,不知過了多久,我掏出手機。快兩點了,我卻覺得時間過得比想象中要漫長。

有三個未接來電,全是米樂打的。還有一堆微信訊息,他在質問我為什麼不接電話。

我決定不要現在回他。等到了宿舍再跟他說。只是想說的東西太多太多,不知一時從哪裡講起。好在我還有時間好好思考。也許,我們見到後的第一句話會一模一樣——我回來了。

[1]梅梅的話引自馮至的詩歌《北遊·12·追悼會》,其後的幾句話也是在化用這首詩。

上一章 目錄 +書籤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