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能跟我說說具體怎麼做嗎?對了,我還想問你一下,最近課上到哪了?”
他把上上週的一張數學卷子拿到了我面前,我自然看到了他的分數。兩年前我也考過一次這樣的成績,還是期中考試。擱在更早以前,瞧見這種分數,爸爸在卷子上籤完字是要罵我的。更早的那回,弦弦為了幫我,把我試卷上的名字改成了他的。這根本騙不了人,我和絃弦的筆跡完全不像,潦潦草草、歪七扭八的字一眼就被識破了。他以為我是偷偷換了弟弟的卷子,一怒之下撕了它,打了我。我哭著跑進房間裡,把自己悶在枕頭下面,但還是能聽到弦弦在跟爸爸解釋。他沒打他,甚至沒罵他,反倒是跟他說,你哥這成績以後可怎麼辦?要去掃大街了。你小子能幫他改名字,還能幫他高考嗎?能幫他上大學嗎?之前我只是有一點點委屈,聽到這話便氣得要死。弦弦的拖鞋啪塔啪塔邁進房門後,我猛地起身拎起枕頭砸他,不停地砸他,像個瘋子一樣,邊砸邊罵,彷彿想讓他知道爸爸剛剛打我打得多疼。他沒還手。他想還手的話,我鐵定又要再挨一頓打的。他只是把房門鎖上了,在我爸聽到躁動衝過來敲門之前。他隔著房門罵我,要我立刻把弟弟放出來,還威脅要把我趕出家門,家裡留一個就好了。他越說我越氣,砸著砸著哭了,累了,丟開枕頭,癱到地上喘氣,抽著鼻子。你害死我了,我瞪著他。他蹲下來,從身後抱住我。我看到他眼睛也紅了,對我說,掃大街有什麼不好的,要掃,我們倆一起掃。
但兩年前那次期中考試,我拿著卷子找爸爸簽字時,他沒打我,也沒罵我,氣都沒生。只是用大手拍拍我的腦袋,說下次好好考。
我跟濤濤講了規範和技巧,卻感覺這種幫助相當有限。很明顯,他得到這個分數更多是源於沒有掌握一些重要的知識點,所以在講解後面幾道大題時我感到了吃力。米樂跟我講題,我總能一點就通,似乎心有靈犀。實際上,是我們對一些公式與定理都瞭如指掌了。就好比在球場上相互溝通,一句“倒三角”或者“傳中”就能讓同伴瞭解意圖。然而不懂球賽的人聽起來肯定雲裡霧裡。濤濤對那些知識點本身掌握得就不是很充分,更別提如何運用了。
“你們小學老師沒講過這個定理嗎?”我問。他偏著頭,仔細想了想,好像確實沒有。
麻煩了。老班恰恰預設了同學們都懂,所以也沒在課堂上講,畢竟“一中的學生都是優秀的”。他總說一節課只有四十五分鐘,老感覺時間不夠用,想必不會把寶貴的課堂時間勻給“小學就教過”的內容。
更麻煩的是幫他看英語試卷。濤濤不會音標。他說小學英語老師只管默寫和講題目,幾乎沒怎麼教過他們口語。這太糟了,雖然並不算意外。米樂就和我說過,他的英文名,四個老師能有四種讀法。一些老師自己的口語水平都不敢恭維,而且除了課堂外,很多學生也找不到練習口語的環境,他們的家長或許也只知道26個字母,沒法輔導。不會音標,除了死記硬背以外似乎再沒有別的學習方法——連單詞都讀不出來呢,更別說課文了。我讀到單選題的一個選項,congratulation,濤濤忽然打斷我,說你再讀一遍。我緊張了,彷彿我成了老師,讀出的是世界上最純正標準的英語。非常勉強地念了以後,他在試卷上記下了“康古埃出雷身”。我很難過,邊幫他划著課本上老師講過的重點邊想怎麼辦。聽米樂說,他們班有一個男生,數學很好,語文也不錯,就是英語很差。他也是外省來的,他們那邊五年級才學英語,所以基礎就比較薄弱,入學考試英語只是將將及格。但期中考試已經能考到80分了,原因是他在週末請了一對一家教,專門補習英語,一上就是一下午,課間也總纏著老師問問題。有這樣的態度,能進步並不奇怪。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請家教,也不是所有人的性格都能使他們貼著老師不放。大家都在努力奔跑,但每個人的起跑線並不是完全劃在一起的。如何是好呢?濤濤起碼還能和我聊聊,而那些跟他差不多、甚至不如他的同學呢?一中很小,世界很大。老班總說江元每年有五萬人參加中考,一分就是多少多少人。五萬不是個數字,那是五萬個和我一樣的初中生,背後是五萬個家庭。我在哪裡?濤濤在哪裡?我們身前身後的人在哪裡?他們都從學校裡獲得了改變命運的知識嗎?不知道。有個詩人活了四十年,不也不清楚自己在世界上幹什麼嗎?
“大致就是這樣了。你是明天回學校吧?到時候你有不會的地方直接問我或者葉芮陽就好。葉老大今天也想來的,但是老劉的車塞不下了。要是我們都不懂,就回宿舍一起問米樂。”劃完了重點,我合上課本,遞還給他。
“謝謝。”他再次向我道謝,“但是……”
“嗯哼?”
“我有點怕米樂。”
“啥?”這是我今晚聽到的最難以置信的一句話了。
“就是,米樂成績太好了。我不太敢去問他問題,總覺得會耽誤他時間嘛,而且我問的都太簡單了。主要是我太笨了吧,不適合學習……”
“哪有!”我突然提高了嗓門,門外的大人們聽見了說不定都要嚇一跳。濤濤用一種小動物般疑惑的眼神望著我,我連連搖頭擺手,示意不好意思。
“你才不笨呢。只是這次考試考得一般而已,我以前也考過這樣的分數啊。”
“可是,我又不是一次兩次了……”
“那又能說明什麼呢?都是過去的事了,該翻篇了。你應該關注下一次考試嘛。”
還別說,我學起大人的話來真是一套一套的。雖然聽時沒有多認真,甚至不太喜歡,但我竟然全記下來了。米樂是對的,我們倆都熟悉並掌握了大人的那一套話語。
他像一切聽了大人說教的小孩,好像懂了什麼道理似的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不是接受了我的說辭。我依然沒有真正接觸到他的內心,只能告訴他勾股定理怎麼用,characteristic這個詞可以先從character記起……
“你不用怕米樂……我可瞭解他了,他很樂於助人的。大家都是同學,不用處得這麼生疏嘛。放心好了。”不知我這話有沒有用。似乎成績很好的同學難免會顯得有點難以接近,要不是和米樂同處一室,或許我也會把他當成小學霸,“敬而遠之”吧。是我太自卑了嗎?還是說,這不過是人的正常反應。在球隊裡,我也不太能應付穆錚,不知該怎麼和他打招呼。儘管他非常謙虛和禮貌,但同齡的頂尖隊友好像是帶上了一點阻隔我靠近他的氣場。
不,可能只是我太膽小了。隊長和閻希也很優秀,卻沒給我這種敬畏感。我同樣沒有接近他們。人與人之間始終是有距離的,或許只有走得足夠近才能消除隔閡。但彼此靠近要耗費很多力氣。從沒有天生的緣分,更多的人只是短暫地停留一會,就從彼此的生命中離開。想要把一個人留在記憶裡很難,而要把他留在身邊就更難了。
三年以後,濤濤還會和我在同一個班、同一支球隊、同一個學校嗎?他會希望我成為一個一直在身邊的人嗎?
“真的很感謝你們。柯柯,能成為你們的朋友,我特別高興。”似乎是我的話打動了他,在不經意間讓他對我建立起了一種信任,而這份信任還與米樂以及葉芮陽相關聯。或許上週,我們聚在一起為他唱生日歌時已經如此了。濤濤把我視為他的朋友了,這讓我非常興奮,同時緊張不安。我向來是怕別人離我太近的,雖然我也無比喜愛或渴望來自他人的善意。
“其實米樂教我怎麼寫檢查的時候,我就很喜歡他了。但就是不太好意思,畢竟我們成績差得太多了,人家是好學生……”
“你可別這麼想呀。咱們可不是因為考試分數才成為朋友的。你超棒的。對了,或許寫檢查就是我們偉大友誼的開始吧?我們是一條戰線上的吶。”
我們笑了。我還記得米樂搜出來的那些巴西球隊,什麼弗魯米嫩塞、格雷米奧、瓦斯科達伽馬、沙佩科恩斯,讀起來都有點彆扭。我總是記得這種亂七八糟、無關緊要的事。也不知教官看了這些檢查以後是臉上是什麼表情,沒罰我們再跑十圈真是他脾氣好。
門被輕輕地推開了。蓓蓓從那裡探出半個身子,問哥哥是不是聊完學習了。不知她在門後躲了多久。見我們點頭以後,她輕快地跑到了床前,再次好奇地盯著我看,彷彿沒見過哥哥以外的男孩子。
我下意識地把一直握在手上的小蛋糕遞給了她。她接過去了,撕開了包裝。
“嘿,這是招待客人的哦。”濤濤摸了摸她的小腦袋。
“沒事兒,我晚上吃得挺飽的。小妹妹想吃就吃嘛。”我對濤濤說。
“謝謝哥哥。”她對我笑了笑,真有禮貌,誰不喜歡這樣的小孩呢?
“啊,對了對了,我這有個大芒果。我們三個分掉它吧!”
在掏出它以後,我的包裡還縈繞著一股芒果的香氣。濤濤拿來了盤子和水果刀,他削一片,我就用牙籤戳起一片來遞給小妹妹。她一口一口地把這比橡皮還大的果肉吞下去,嘴角掛上了黃色的果汁。但沒過多久,她就說,別光顧著給我一個人,你們倆也吃呀。沒事,芒果大著呢。我說,和濤濤默契地相視一笑。最後是我們倆把芒果核劈成了兩半,一人抱著一半啃,雙手都弄得黏糊糊的,到底也沒啃下來多少東西。
又大又飽滿的芒果消失了,僅剩下金黃的果皮耷拉著,還有包圍著小小房間的水果氣息。它是明亮的。希望這間小屋也長久地明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