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長絕才真正地高興起來,胸腔內一陣陣的灼痛彷彿也隨著心緒變化而緩和了許多。
“我的身體,是因為我父親的緣故?”長絕忍不住問。
“大概吧,你娘以凡身生下你,按理來說你就至少有一半是凡人,但洛昭的神力會不會對你有影響,這個就連我師父都說不好。不過你的另一半應該是隻小鳳凰沒錯啦,原本師父說你的鳳身應該到你成年以後會覺醒的,可你今天這樣如果是覺醒了,那不就是提前了嗎?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影響。”這事幻蕪挺發愁的,說著說著就蹙起了眉頭。
“其實你爹孃之間的事我也不是十分的清楚,洛昭神女的事是我小時候貪玩偷偷看到師父的記憶才知道的,後來被師父發現了,我就再也不能探到師父的夢境了。”幻蕪撓了撓頭,“有些事我還是從師父那些記載了六界軼事的藏書裡看到的呢,等我們回去了我偷偷找給你看。”幻蕪難得露出這樣又孩子氣又有些狡黠的表情來,一雙眼亮晶晶,長絕無法拒絕,勾起唇角點頭。
“你爹的事情霖淇燠知道的還挺多的,你可以去問問他,他就是修習火屬性的法力的。”
長絕點了點頭,問道:“霖淇燠的真身是什麼啊?”
“他可是很特別呢,你回去讓他變給你看唄。”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過往,幻蕪眯起眼睛,頗像一隻小狐狸。
他現在算是明白了,荼夢谷裡的人不是“凡人”,人人都還有一個“真身”,就像話本子裡那些山精鬼魅一樣。他一直知道幻蕪的真身是後山裡那些好看卻不能輕易靠近的幻妖草,可他從來沒見過幻蕪“不是人”的樣子,所以他從沒把她當做那些奇異的妖怪去看待。直到今天知道了自己跟荼夢谷裡的人是一樣的,他就有了些不同以往的感覺,他似乎能體會到一些那種看著別人都跟自己不同是一種怎樣的感受了。
這種感受讓他有一種隱隱的興奮和期待,好似擺脫了以往的無力感,也讓他有一種奇特的安全感,這種安全感不僅來自於自身可能變得更強大的希冀,也來自於一種和幻蕪的距離變得更近的滿足。
“你想去找你爹麼?”幻蕪其實挺好奇長絕對他父親的看法,現在既然有個話頭,不如一併說了。
“嗯。”長絕都沒有猶豫就點頭了,“我娘雖然嘴上沒說,但我知道她始終很在意,我爹去了哪兒,為什麼拋下我們母子。她牽掛了半輩子的問題,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因為什麼離開了我娘,是因為什麼不得已的理由,還是……他就是背棄了我娘。”
一直以來沒有父親的存在,讓他們母子過得很辛苦,不只是生計上的困苦,還有旁人的指指點點。很多時候不是不理會關起門來生活就可以的,他不能像別的孩童一樣騎在父親肩頭玩鬧,甚至沒有同齡的玩伴,單就他自己而言,他是埋怨過父親的,只不過他不想讓母親難受,這樣的埋怨從未宣之於口。
一隻手撫上了他的頭頂,明明只是輕柔的觸碰,卻頃刻間就打破了他的黯然與不滿,他抬頭看了看,就看到一臉溫和的笑意:“不會的,你的父親不會背棄你的母親。”
幻蕪的聲音明明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魔力。
“為什麼?”長絕忍不住問,為什麼她這麼肯定,她不是也完全不瞭解他的父親麼。
“因為你的名字啊。”
“我的名字?”
“對啊,我看過你母親的記憶,你的名字就是你出生的時候你父親起的啊,長絕長絕,不僅是你的名字而已,更是你父親對你母親的誓言,”一個女人的記憶是那樣鮮活,鮮活到只是隻字片語一個眼神一個擁抱,都是那樣的鮮豔旖旎,光陰賦予它的,只是一筆又一筆的濃墨重彩,無可比擬。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她一字一字說得輕緩,讓長絕突然間覺得,明明只是一瞬間,卻彷彿看到了永恆。
話語的魔力撬開長絕的心頭,一點一點地刻上屬於永恆的箴言。
他第一次那麼清楚的感知到名字賦予一個人的含義,那種含義帶著無盡的思念與眷戀,從他一出生就浸潤了他的一生。
我願與你相知相愛,長存於心永不衰減;我願與你的命運相連線,永生永世死生相依。
他彷彿在多年以後得以窺探到些許父親母親之間的愛情,一些他以前從未懂得的感情,透過他的名字。
長絕,長絕。他在心裡默唸他的名字,此時他也分不清楚他念的是名字,還是誓言。他從未這樣鄭重的體會過一句誓言,長長久久,永不斷絕的,原來是愛情。
她又是怎麼知道的呢?只是透過這個名字,她就能體會到了那段屬於他父母的愛情了麼?
他抬頭看著幻蕪,她仍舊嘴角含笑,看著夜空的眼神清澈卻又明亮,帶著一種能讓時間停止的永恆感。寧靜,平和,溫暖,這是此刻長絕能在幻蕪眼裡感受到的。歲月確實能偷走很多東西,但他能在此刻就確定永生不變的,就是幻蕪此時的眉眼,會永遠刻在他的心頭,賦予他生命力源源不絕的力量,任日月加冕,不敢忘。
“下雪了。”幻蕪略帶驚喜的聲音傳來,還未動作,就覺得一隻手已經被幻蕪拉出來,伸出頭上的石塊。
夜晚的風帶著涼意拂過他的指尖,可比起風的寒意更讓他無法忽略的是手背之下傳來的溫暖。他的手被幻蕪託在她的手心裡,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那隻手要比他的小很多,倆人手疊手,一起接住了一滴下落的雪花。
幻蕪收回手,連帶著長絕的手,她看著他手心尚未融化的一點瑩白,有些雀躍:“我記得我在一本書裡看過,誰能接住初雪落下的第一朵雪花,那一場雪,就是為那個人而下的。吶,我幫你接住了呢,那這場雪就是老天代我送你十六歲第一天的禮物。”她歪著頭帶著笑,簌簌下落的雪花在她的身後,長絕看著,只覺得時間好似靜止了,一方天地外的月落星隕,都與眼前之人毫無關聯。
他輕輕合起手,那一點雪花留下的溼意劃過掌心,流淌過他掌心縱橫的紋路。他把手放在胸口,好像想讓那點溼意也浸潤他的心。他明顯的感覺到有什麼在他的心頭破繭而出,帶著溫潤的溼意生根發芽,融入骨髓,與他的一生緊緊相依。
“謝謝。”良久,他說。
“不客氣喲。”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