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晉欣然起身,再走向庭院南側的迴廊,閔修文也跟了上去。
“下吏就算萬死,也難報大夫的知遇之恩啊!”
元一枕覺得這一賭算是贏了半步,便已經自視為秦晉一系的人了,說話時無不透著下屬對恩主的巴結與諂媚!像這些露骨的話本來不是一個明智的表忠心手段,但在特定的情形下,還是足以表明自身態度的。秦晉向來不會反對和阻止官吏的巴結和恭維,許多時候這種默許也是在向巴結恭維他的人報之以立場和態度。
如果對所有人都簡單粗暴,怕是會將很多人都推向自己的對立面。因而,自從掌握了長安朝局以後,他的處世態度也隨之改變了不少。
“足下在來長安之前在何處為官?足下口音聽著倒像是弘農的。”
實際上,此時閒聊幾句是秦晉有意緩和氣氛,之前過分逼迫閔修文,會讓他過於緊張。而現在放鬆下來,扯幾句閒話,則更容易使人生出親近之感。果然,閔修文聞言後,便用一種誇張的姿勢點著頭。
“大夫好耳力,小人確係虢州人,出仕為官則十餘年均在蜀中。”
“蜀中?蜀中是個好地方啊,天府之國,理想之鄉,中原的戰亂與其相距甚遠,那裡的百姓也算幸運!”
“大夫說的極是,非但百姓,就是官吏也幸運的很啊,見不到叛賊肆虐,見不到百姓流離失所!”
秦晉曾經去過四川,但那是一千多年以後的事情,自打來到當世卻未有一次去過蜀中。卻聽閔修文輕輕嘆息了一聲。
“可惜啊,蜀中雖然未經戰亂,但也不復昔年的繁盛,官吏終日惶惶,百姓生活日漸窮苦,這幾年水澇旱災連在一起,鄉間乞丐死人也隨處可見……”
這些話顯然是出自閔修文的肺腑,秦晉暗道:他一直以為蜀中會是唐朝的最後一片樂土,現在看來也是一廂情願了。
“天下災荒與人禍怕是不無關聯,中原連年戰亂超過五年,就連關中也屢次遭受兵災,甚至長安也在去歲被吐蕃人攻下,這些是大唐的劫數,也是天下的劫數,秦某可不希望這二百年戰亂的悲劇再次上演!”
秦晉這些話大有些自言自語的意味,可跟在身後半步的閔修文卻聽不明白,暗暗嘀咕著,二百年戰亂之說從何而來呢?難道這位秦大夫有著前知二百年,後知二百年的神通?
閔修文是儒家孔孟門徒,從不怪力亂神,但卻對權威有著天然的恐懼。秦晉在五年前還是個小小的新安縣吏,豈知短短數年間便成為了左右天下最高權力的執鼎人物。試問,如果這不是天命使然,又怎麼會讓一個普通人有今天的地位和權力呢?如果這種人擁有某些神通,便也就不會讓人覺得奇怪了。
看著秦晉寬厚而略顯魁梧的後背,閔修文的眼睛裡滿滿的都是敬畏與欽服。他暗暗想:能夠為這種人賣命,也是許多人求之而不得吧。
念及此處,閔修文忽然想到了政事堂內神情落寞的第五琦,此人身為副宰相,卻對政敵的歸來而惶惶然,此前有意跟隨他,看來是個錯誤的選擇。
“戰亂皆因安賊與史賊而起,如果大夫能在一年之內平定叛亂,莫說安西,便是重現天寶年間的盛世,不,甚或是趕超天寶年也大有可能呢……”
秦晉苦笑了一聲,又搖了搖頭。
“天下戰亂五載,河北、河南、關中百姓死傷逃散,十室九空,人口難復舊觀,盛世又怎麼會來的這麼容易呢?”
“大夫何必這麼悲觀,事在人為,又有什麼是做不到的呢?當年隋末大亂,戰亂疊起,太宗不一樣只用了一二十年就恢復了盛世?”
秦晉回過頭來,看著閔修文。
“太宗盛世,不過是後人粉飾。人口是立國之根本,如果沒有足夠的人口,盛世又怎麼會到來呢?”
世人都知道,人口的損失沒有一甲子的功夫是很難恢復的,秦晉直言不諱的點出這一點常識,卻是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迴避的事實。閔修文臉上的冷汗禁不住留了下來,他雖然擅長掩飾內心的情緒,卻不意味著他對李氏的皇權沒有骨子裡的敬畏。
畢竟李家坐江山已經過百年,這種敬畏是深入骨髓的,是任何掩飾都無法掩蓋的。以至於閔修文在一瞬間啞口無言了,非議被視為歷朝歷代罕有的明君太宗,這是一件多麼可怖的事情啊。
秦晉對閔修文的心態倒是十分理解,縱使此人心理素質極好,怕也不可能跳出這個時代人所共有的認知。
“好了,不說此事,你我閒走閒聊,放鬆一下,終日被案牘公文所累,秦某倒是終日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
閔修文道:
“大夫自謙了,日理萬機乃朝廷之福,百姓之福,天下之福!”
秦晉也笑了:
“是啊,如果秦某一人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能使百姓日夜歡樂,還有什麼是不值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