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秀實還有一樁心事,直至現在仍舊耿耿於懷,在離開長安的前夜,李泌以私人身份造訪了驛館,雖然口口聲聲是因私的名義,但話裡話外卻都不離天子,也因此他才將信將疑的為其轉送了信箋。
收信人正是他們在武威救下來的僕固懷恩,僕固懷恩是鐵勒僕骨部的傑出人物,一次慘敗並不會使其就此銷聲匿跡,朝廷為了安僕固部人心,也必不會深究此次兵敗。要知道,鐵勒九部中,僕固部是唯一一個徹頭徹尾歸附唐朝的,其族中的傑出人物均在唐朝為官為將。
這都不是段秀實耿耿於懷的焦點所在,問題在於李泌拖他攜帶轉送給僕固懷恩的信箋,竟是讓僕固懷恩北上草原大漠借回紇之兵。
在借兵這件事上,段秀實的看法與秦晉大致相同,但凡能夠自己解決的,長安乃至關中最好不要讓胡虜染指,否則後患無窮。
儘管段秀實和李嗣業在安西十數年,憑藉區區五萬唐.軍能羈縻西域數十國,憑藉的就是借調各國的人馬,這種以胡制胡的手段早就玩的爐火純青,然則關中長安就不可同日而語了,唐朝京畿腹地若容胡虜染指,只會使百年積威一早盡喪,自此以後曾經臣服的四夷將再不會把唐朝放在眼裡。
“還在想回紇部借兵的事?”
李嗣業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段秀實轉身施禮。
“末將為此後悔不已,如果知道李泌竟是包藏禍心,寧可得罪了他,也斷不會……”
“李泌有心相欺,就是我也得著了道,你又何必時時記掛在心?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儘快配合御史大夫,肅清京畿以北的叛軍。”
此時,叛軍的戰鬥力已經低落到遠超李嗣業的想象,幾次交戰以後,才發現與去歲入冬時的叛軍已經迥然不同。不過,長安城外的叛軍依舊有著不俗的戰鬥力,那一日雖是佯敗,但賊兵依舊讓他損失頗重。
“李泌此賊,若得勢豈非成了楊國忠第二?”
段秀實有些憤憤然,發洩一陣之後又冷靜了下來,回頭看著沉默不語的李嗣業。
“楊國忠第二有些誇大其詞,但總歸是個私心甚重之人,全然沒有名士風範!”
李泌其人成名甚早,在天寶初年就以道家名士被李隆基招入翰林院。但是,直到有了交集接觸之後,段秀實才感慨,聞名不如一見,所謂的名士也多是沽名釣譽之輩。
良久,李嗣業才說道:
“你我皆為邊將,得罪了天子近臣絕沒有好處,看看封大夫與高相公的下場……總要先自保,才能有所為啊!”
啪的一聲,段秀實一掌重重拍在了夯土的女牆之上。
“道理雖如此,秀實也明白,但就好像吃了沙子一般……”
只聽李嗣業道:
“又所為者,就不能做不自量力之事,李泌其人於天子亦師亦友,就算你我綁在一塊又能奈之何?看看秦大夫,還不是被掣肘的有苦難言!”
李嗣業是個事事謹小慎微的人,此次安西軍東歸勤王,若非段秀實一意相勸,他也未必會在節度使梁宰面前力爭。
然則,他只是謹慎而已,卻絕不是個貪生怕死的人,否則也不可能僅僅憑藉五千人就和數萬叛軍周旋了整整一個冬天。
很快,兩個人轉而商議進兵之事,高陵和櫟陽都是關中重鎮,位於華陰、馮翊三地交界的衝要之處,可以說是此戰最為關鍵的目標,容不得有半點馬虎。
“孫孝哲並非易與之輩,未必會眼睜睜看著你我用兵而無動於衷!”
段秀實點頭道:
“確是如此,末將已經在長安通往櫟陽、高陵的官道上撒滿了遊騎探馬,看看他究竟會如何應對!”
“小心謹慎沒錯,但咱們也得有所冒險,用最短的時間拿下高陵與櫟陽是形勢使然,否則秦大夫在長安的進一步動作,可能就要延後……”
三百里外,孫孝哲對著一名軍將狂吼怒罵,只見這名軍將盔甲破亂,滿身上下血跡斑斑,痛哭流涕。
“末將無能,請大帥責罰!”
孫孝哲無力的向後靠去,聲音變得尖利而急促。
“責罰,責罰你如果能使涇陽失而復得,我恨不得剮了你一萬遍!”
說到最後已經是咬牙切齒。他將自己的親信派駐到最關鍵的幾處重鎮,不想竟被一個敗軍之將打的屁滾尿流。但很快,他就在腦子裡將這個想法糾正了,李嗣業根本就是不是敗軍之將,那一日的兵敗可能就是禍亂自家軍心的佯敗之舉。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隨即,孫孝哲又否定著,肯定著。陣陣絕望與悲涼在他的心底裡泛起,既然李嗣業是佯作慘敗,那麼他心念已久的軍糧恐怕也不可能成為自家的囊中之物了。
沒了軍糧,所有的希望隨之落空,最後瀰漫所有情緒的,就只剩下深深的絕望。
這根本就是秦晉那豎子挖好的坑!
就在日間,剛剛有五千燕軍公然臨陣倒戈,以至於他再也不敢派出人馬回應神武軍的挑釁,萬一再引發更大規模的臨陣倒戈,不用等到最後一戰,他的所有人馬就得煙消瓦解。
“一群廢物,蠢貨!”
罵了一陣,孫孝哲又覺得坐立不安,便提起了案頭的酒罈,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酒勁上湧,腦子一陣昏沉,如此才好似輕鬆了不少。他就像上癮了一般,又捧起酒罈,猛灌了兩口,才重重的將之頓在案上。
孫孝哲乜斜著眼睛,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部屬,重視嘆了口氣,只這一嘆竟嘆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