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晉世曾聞有鬼子,今知鬼子乃其常。既能成得雌雄配,也會生兒在冥壤。
話說國朝隆慶年間,陝西西安府有一個易萬戶,以衛兵入屯京師。同鄉有個
朱工部相與得最好。兩家婦人各有妊孕。萬戶與工部偶在朋友家裡同席,一時說
起,就兩下指腹為婚。依俗禮各割衫襟,彼此互藏,寫下合同文字為定。後來工
部建言,觸忤了聖旨,欽降為四川瀘州州判。萬戶升了邊上參將,各奔前程去了。
萬戶這邊生了一男,傳聞朱家生了一女,相隔既遠,不能夠圖完前盟。過了幾時,
工部在謫所水土不服,全家不保,剩得一兩個家人,投托著在川中做官的親眷,
經紀得喪事回鄉,殯葬在郊外。其時萬戶也為事革任回衛,身故在家了。
萬戶之子易大郎,年已長大,精熟武藝,日夜與同伴馳馬較射。一日正在角
逐之際,忽見草間一兔兒騰起。大郎舍了同伴,挽弓趕去。趕到一個人家門口,
不見了兔兒。望內一看,元來是一所大宅院。宅內一個長者走出來,衣冠偉然,
是個士大夫模樣,將大郎相了一相道:“此非易郎麼?”大郎見是認得他的,即
下馬相揖。長者拽了大郎之手,步進堂內來,重見過禮,即分付裡面治酒相款。
酒過數巡,易大郎請問長者姓名。長者道:“老夫與易郎葭莩不薄,老夫教易郎
看一件信物。”隨叫書童在裡頭取出一個匣子來,送與大郎開看。大郎看時,內
有羅衫一角,文書一紙,合縫押字半邊,上寫道:“朱、易兩姓,情既斷金,家
皆種玉。得雄者為婿,必諧百年。背盟者天厭之,天厭之!隆慶某年月日朱某、
易某書,坐客某某為證。”大郎仔細一看,認得是父親萬戶親筆,不覺淚下交顧。
只聽得後堂傳說:“孺人同小姐出堂。”大郎抬眼看時,見一個年老婦人,珠冠
緋袍,擁一女子,嫋嫋婷婷,走出廳來。那女子真色淡容,蘊秀包麗,世上所未
曾見。長者指了女子對大郎道:“此即弱息,尊翁所訂以配君子者也。”大郎拜
見孺人已過,對長者道:“極知此段良緣,出於先人成命;但媒約未通,禮儀未
備,奈何?”長者道:“親口交盟,何須執伐!至於儀文末節,更不必計較。郎
君倘若不棄,今日即可就甥館,萬勿推辭!”大郎此時意亂心迷,身不自主。女
子已進去妝梳,須臾出來行禮,花燭合巹,悉依家禮儀節。是夜送歸洞房,兩情
歡悅,自不必說。
正是歡娛夜短,大郎匆匆一住數月,竟不記得家裡了。一日忽然念著道:
“前日驟馬到此,路去家不遠,何不回去看看就來?”把此意對女子說了。女子
稟知父母,那長者與孺人堅意不許。大郎問女子道:“岳父母為何不肯?”女子
垂淚道:“只怕你去了不來。”大郎道:“那有此話!我家裡不知我在這裡,我
回家說聲就來。一日內的事,有何不可?”女子只不應允。大郎見他作難,就不
開口。又過了一日,大郎道:“我馬閒著,久不騎坐,只怕失調了。我須騎出去
盤旋一回。”其家聽信。大郎走出門,一上了馬,加上數鞭,那馬四腳騰空,一
跑數里。馬上回頭看那舊處,何曾有甚麼莊院?急盤馬轉來一認,連人家影跡也
沒有。但見群冢累累,荒藤野蔓而已。歸家昏昏了幾日,才與朋友們說著這話。
有老成人曉得的道:“這兩家割襟之盟,果是有之;但工部舉家已絕,郎君所遇,
乃其幽宮。想是夙緣未了,故有此異。幽明各路,不宜相侵,郎君勿可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