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似乎覺得自己已經盡到了朋友義務,便徑直起步,從對方身側踏浪走過去。
也就是他轉到對方身後那一刻,白橫秋忽然又開口了:“道兄,你有沒有想過,天下大勢將決,非此即彼,三一正教若不能選擇,將來無論誰得勝,都要側目相對的。”
沖和背對著對方立定,然後昂然指天:“三輝流轉,亙古不變,誰勝誰負,都要遵而從之,何來非此即彼?”
白橫秋嘆了口氣:“那最後問道兄一件事,三輝固然亙古不變,可你身為三一掌教卻只此一身,難道沒想過就在你手裡讓輝光更盛?況且,你手握那個木偶,占卜之術天下無雙……”
“就是因為占卜之術天下無雙,所以才曉得不該用木偶來做此類占卜。”沖和肅然道。“否則必然招禍,正教也要在我手裡再蹉跎的。”
“可古往今來戰前占卜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陣卜,自然做得……你要老道幫你做嗎?”沖和繼續來問。“不過說實話,我在東都為司馬二郎做了兩次人卜,已經大約猜到這次陣卜的結果了。”
“你這麼說,我也猜到了。”白橫秋轉身笑道。“但還是勞煩道兄替我辛苦一回吧。”
沖和一聲不吭,就在水面上蹲下,取出包裹裡的木棍,然後當著對方的面輕鬆一擲……結果,木棍落在下面波浪之上,翻滾一番,竟然往河堤沉去,好在大宗師在這裡,復又輕鬆撈起,再擲,再度翻滾沉底,三擲,方才浮在水面,定了個形狀,然後散開。
“前兩卦很清楚,乃是賢上九之卦。”沖和捏起木棍認真解釋道。
“這我知道。”白橫秋抬頭望著一側王屋山介面道。“崇崇高山,下有川波,其人有輯航,可與過其。測曰:高山大川,不輯航不克也……這是說東都之勢如大山如名川,如果不準備妥當、不小心翼翼的航行是過不去的,所以前兩次是打不下東都的……是也不是?”
沖和沉默片刻,點頭道:“算是這個意思,但二三未必是確數。”
“這是自然,但最終還是過了這山河?”白橫秋繼續來問。
“第三卦是閒次八之象,所謂赤臭播關,大君不閒,克國乘家……克國乘家就不說了,赤臭播關的意思正是入室之象。”沖和認真解釋。“也就是說,多次小心翼翼、準備完全的嘗試後,第三次,可以入室、克國、乘家!”
白橫秋仰天一嘆:“這跟我想的一樣……司馬正到底是天命遺蛻,還有大魏遺留精華,更兼黜龍幫大軍在側,不可能一次就打下東都,須得磋磨苦戰多次,唯獨他到底是天命不可違,抑或說大勢不可逆,東都一隅不可能抗拒天下,所以遲早要敗,換做我這裡,便是要打他不知道多少回,苦戰多次方能得……道兄,到了我這個份上,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年歲日長,不能拖延,所以要從速從疾,方可成大事!這是好卦,也是壞卦!但我認了!”
沖和收拾好東西,只是默然不語。
“道兄,若朕做得東都入室之人,披上這副盔甲,屆時請你再來助朕一臂之力。”白橫秋懇切至極。
沖和一聲不吭,背起包裹逆著河道往西面而去。白橫秋目送對方離開,卻轉向北面王屋山,翻山而入晉地。
兩人既走,王屋山依然不動,大河水流依舊翻滾不停。
順著水流的方向,一路向東,便是白橫秋的目標,也是沖和來時的地方,那裡名為東都,其實是天下正中,是這個世界天然的首都,而現在,大魏本該煙消雲散的最後殘餘卻在此地獲得了一名驚才絕倫的領袖。
很多人認為,即便如此,也不過是讓這個兵家必爭之地變得難啃一些罷了,因為經歷三徵與江都軍變後,大魏已經徹底喪失了政治號召力,而東都一隅兵力再強,將領再橫,那也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遲早被耗盡;但也有不少人認為,司馬正雖然窮蹙,但畢竟有力且壯,司馬氏在關隴內部影響力也極強,而相對應的,白橫秋雖然佔了先機,控了關中與巴蜀,成為了關隴領袖,但他畢竟年長,唯一像樣的女兒也離了她,一旦熬過幾場,待白橫秋氣力不支,司馬氏未必不能取而代之。
實際上,司馬正把控東都這幾年,關隴人物在兩邊流動性很強,如魚皆羅這種老牌宗師趁機投奔勝面更大的白氏那邊固然是常態,可一些關隴世族不得志的年輕人跑到東都效力也是有的。
“關中看起來氣勢洶洶,但其實萬馬齊喑,不過是皇帝自家是個大宗師,壓著大家不敢出聲罷了。”當日夜間,正式啟動了戰爭模式的東都城西北側西苑內,臨時佈置了一場晚宴以酬大家白日辛苦,司馬正主持,下方則坐了上百文武,而此時出聲的,正是一名竇氏子弟,喚作竇僚,他就是從西都過來的。
“竇都尉這話是有道理的。”竇僚剛說完,旁邊的一人開口,赫然是薛常雄長子薛萬論。“我弟在西都,常有言語,說下面其實暗流湧動,只是無人敢動罷了……若是那位在東都兵敗,下面必然更加離心離德,若是真到了老邁傷痛的時候,必然有變!”
這話剛說完,旁邊便有人笑出聲,卻正是牛方盛:“薛侍郎此言極是,可咱們關隴一脈,哪個不是自家虛了就被人餓虎撲食的?還用你專門來說?”
眾人一起幹笑起來,但半晌之後還是壓抑不住的演變成了鬨笑,連主位上的司馬正與今日主賓李樞都掌不住,最後真真是鬨堂大笑一場。
畢竟嘛,一來這事確實好笑,關隴世族內部這種典型的叢林法則和表面上的這層皮,數百年的亂世和大魏荒唐的二世而亡,無不充斥著某種對立的滑稽,尤其是這些人本身就在其中;二來,東都這些人,這些年過得極為壓抑……不止是說東都最弱小,他們的軍事壓力最大,而是說,他們作為關隴子弟,生在大魏興盛年代,成長在大魏土崩瓦解之間,哪個不心累,哪個不被時局壓得喘不過氣來?
個個都以為天下要太平了,結果亂世兜頭砸了下來!
笑完之後,還是張長宣稍微正經了一些:“白氏眼下的麻煩有兩個……一個是白三娘過於出挑,偏偏又走了,以至於那位白公明明有許多其他子女,卻無一能得上下認可,偏偏白氏又家大業大,旁支嫡出的,分了好幾個房、多少個家,其中肯定有英傑,少不得如之前那幾家一般鬧出內亂;第二個則是如今大英最受信重的大將兼方面之人,竟然是之前跟關隴毫無干係的一個人,兩邊湊不到一塊去,平白生疑。”
“這是實話。”
“話雖如此,可他到底是大宗師,皇帝身兼大宗師,一日在,便一日安穩。”
“沒說現在圖他。”
“先守住再說吧!”
眾人紛紛感慨,普遍性贊同之前的分析,但言語中卻有些飄忽,儼然還是對即將到來的戰爭信心不足……似乎是想表達什麼,卻不好直接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