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勉撐著傘快走幾步,又追上了老太傅。
彈劾常節使這種事,湛勉只在心底搖頭——滿朝文武都做不來的事,他湛勉逞哪門子唯恐天下不亂的英雄?
糟心的公事一籮筐,湛勉皆按住不再多提,轉而與老太傅問道:“老師今年的七十大壽……不知打算如何操辦?”
褚太傅淡聲道:“如此關頭,還做什麼大壽。”
“壽宴不辦了?”湛勉眼神訝然:“那……”
七十大壽有著不同於尋常壽辰的意義,大盛官員七十致仕,而老師早有退隱之心,近年來又異常操勞,幾乎是在罵罵咧咧中撐下來的。
湛勉原以為,老師多半會熱熱鬧鬧地操辦這場壽宴,而後順理成章地向朝廷提出致仕,若是動作夠快,說不定還能過一個無事一身輕的自在年節。
褚太傅道:“老夫此時退去,只怕那太子小兒會撲在老夫家門前終日啼哭。”
“……”湛勉覺得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畢竟如今的朝局實在艱難,莫說太子了,他也時常想要啼哭。
魏叔易自請北上護送朔方節度使的屍骨返回關內道,而門下省另一位相公崔澔……據說太子徹查朔方節度使一案,已然查到了崔澔及崔家身上……
再三觀望衡量後,女帝最終還是選擇要向崔家動手了。
如此抉擇之下,值此年終,朝堂將再度迎來一場劇烈的震盪。
而後果如何,許多人都無法預料估量。
湛勉也曾欲借太子之口勸誡聖人三思而行,但聖意已定。
顯然,在聖人眼中,將崔家從朝堂之上徹底拔除所帶來的動盪,與縱容崔家留在朝中為他人所用的隱患,二者相較之下,後者更加不可容忍。
湛勉不由又想到嶺南與朔方節度使之死……
時至今日,聖人的每一招,已然皆是險棋,只為輸贏,而顧不上去衡量得失。
風雨吹打著傘面,一縷冰涼雨絲斜斜落在湛勉眉間,想到接下來的艱險局面,他抬眼看向上方,只覺烏雲愈發密集陰冷。
此刻他心頭唯一的慰藉大約便是老師還在身旁,不由幾分慶幸動容地道:“老師您到底是心繫大局,不忍見學生們獨自支撐……”
老師歷經數朝,如同不受紛亂所擾的山川清流,更是許多像他一樣的官員眼中的主心骨,老師仍在,他們還能聽一聽老師懟人,心中便能相對安定許多。
“大局……”褚太傅口中唸叨了一遍這二字,漫不經心地道:“人人嘴邊皆掛著大局,人人心中的大局卻根本不是同一個東西。”
湛勉沉默了一下,有心想問一句老師心中的大局是怎樣的大局。
“老夫到了這個年歲,已沒幾日可活。”不及湛勉發問,褚太傅徑直說道:“趁著還能站著,便在這局中多站片刻。”
湛勉似乎懂了:“老師是為天下人而立此風雨中……”
褚太傅不置可否:“也算是罷。”
為了一個倒黴蛋學生眼中的天下人,便也算是罷。
說來那倒黴蛋也想讓他退去,忙得跟什麼似地,信竟然給他寫了三封……
想到那幾封信,褚太傅在心中哼了一聲,他才懶得聽。
歷來只有老師管學生,哪有學生管老師的?且做學生的都不聽話,憑什麼做老師的就要聽話?
再者說了,做老師一心躲閒,還算得上什麼老師?
他雖老矣,卻尚有些用處,還可以支撐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