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鎮守山西大同以來,已是大半年未與汪直相見。千里迢迢趕回,面對的卻是一個假汪直,他曾以為是汪直變了,待得知真相後,即鬆了一口氣,又是痛心疾首。他所認識的小汪汪沒有變,卻再也回不來。可今夜,事情再次峰迴路轉,汪直竟然還活著!
小兵領著他拐了一道又一道的彎,終於在山林掩映的深處,看見了閃動在夜色裡的星星火光。王越回憶了方才一路,似乎周圍只有這一戶人家。想來也是,蒼雲山下道路曲折,怎會有多少人在這裡居住。走近了看,竟是農家小院的模樣,王越之前派去尋找汪直的另外幾人都站在門口,整齊迎候。
王越的心情愈發緊張:“汪直……在屋裡?”
眾人點頭,王越穩了穩情緒,深吸一口氣,慢慢推開了屋門。
先是一線縫隙,接著一點一點敞亮。
鳳眼細長,眉毛挑起,唇角微微勾起,對著他輕巧一笑。汪直坐在輪椅上,下半身空空蕩蕩,雙腿已被截去,額角也破了一塊,但那一笑之中,於萬千感喟裡夾雜一絲戲謔,如往日記憶,轟然衝上王越的頭頂。
只這一眼,他便知道,這是汪直,這才是真的汪直。
王越也笑,笑著笑著,幾乎快要掉下淚來。七尺男兒,流血不流淚,可他對著那一如往昔的面孔,那依舊落拓的神色,再看向空空蕩蕩的褲腿,眼睛不覺溼潤了。
“幹什麼呢。”汪直瞟了眼王越,朝面前的座位努努嘴:“坐,別站著這麼高,我看著不舒坦。”
王越手心發顫,摸了凳子坐過去,迴避著自己不去看汪直的腿,可眼神卻控制不住,愈發感懷。
“幹嘛呢,看什麼看,又不是沒看過。”汪直隨手捏了個紙團扔過去,正正砸中王越的鼻樑:“從懸崖上摔下來,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我還活著,已經很難得了。”
王越喉嚨哽咽,牽強笑笑:“是啊,你還活著,我真高興。我只是……”他抽抽鼻子,說不出話了。
“吱呀——”一聲,側門被推開,一個老人走出,給王越倒了杯清水。
“謝謝蘇伯。”汪直對那老人致謝,老人輕輕點頭,也沒做聲,不願打擾兩人,離開了房間。
汪直望著他的背影,笑了笑,對王越道:“當初我從懸崖摔下,幸得山壁中途生了一顆茂密的松柏,我正巧摔在上面,多了緩衝的力,速度被減得差不多才被松柏彈開,之後跌在地面,又被長居此處的蘇伯撿了回來,居然保下一條命。”
“蘇伯是好人。”王越不住點頭,聽他說起當初經歷,心中盡是驚顫:“那你這腿……”
汪直皺眉:“看不出來嗎?保不住,截了。”他說得爽快,可也掩不住提及此事的失落和徨然。
王越嚥了咽口水,看了眼汪直額角的傷疤,沒有繼續問下去。換了個話題:“尚銘之前在蒼雲山下找過你的屍身,你知道嗎?”
“知道。”汪直輕嗤一聲:“他也搜過這裡,只是蘇伯將我藏了起來,他們沒找到,走了。”
王越問他:“那怎麼我的人來找,你不藏?”
汪直撇撇嘴:“你這不說廢話嗎?你的兵我還能認不出來?就門口那幾個,都是熟臉。”
他這番話說得王越心頭甚是欣慰,終於篩掉些許愁眉苦臉的表情,嘿嘿笑了笑:“你不知道,先前我都失了希望,以為你必死無疑。你可知道如今的朝中,已有了一個假汪直,作威作福,還拉得西廠的地位一落千丈。他長得同你很像,但我一眼就能感覺出來,那不是你。”他站起身,上前拍拍汪直的肩膀,喜不自勝:“現在終於找到你,我同樣一眼就認出,這才是正派的汪大人。”
汪直淡然點了點頭:“楊福的事,我知道。”
“你知道?”王越略有些驚訝:“你知道有人冒充你,還能坐在這兒閒著啊?不應該像往常一樣殺回去嗎?”他眨眨眼,充滿期待地看著汪直:“哎,說到這兒,你什麼時候回去?我先在宮中替你備好了基礎,替你把那假人攆下臺去,浩浩蕩蕩迎你回宮,如何?”
他充滿希冀地描繪著,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聽汪直回話。
唯有沉默響應著他。
良久,汪直長嘆一聲,似嘲似笑:“回去?怎麼回去?我這個樣子,回去還有意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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