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三人一行是刻意放慢了程序,實則是比周王府的“大隊”落後了近半月才悄悄抵達金陵城,又為了掩人耳目進行暗訪的目的,這時自然也不會入住而今其實只有眾家眷暫居的府邸,也即朝廷指定的官邸,他們住的是南京城中鼎鼎大名的九州客驛,因隨從頗多,還大手筆的包下了九州客驛一方院落。
但這也不算引人注目,九州客驛在江南四省足足開設了二十家分號,接待的便是權貴富賈一流豪客,大手筆者常而有之,連客棧的諸多僱工都是見怪不怪了。
不過蘭庭往常使喚習慣的人手,此時大多沒有同行,“調兵遣將”就需要周王一聲令下了。
周王大手一揮:“你們聽好了,今後趙副使的指令一如我的指令,你們依令行事不可違背。”
訕訕的笑臉緊跟著又衝蘭庭擺了出來。
蘭庭不作理會,只衝其中一個家丁打扮的護衛下令:“九回香裡有一儒生,約三十歲年紀,著黑緣細葛白長衫,腰佩菊花紋白玉,鼻翼左側一粒不甚顯眼的褐痣,右手手背近中指關節處淺淺一道劃傷尚未癒合,跟著他,察清他在何處投宿落腳,上報行蹤。”
周王沒在隨從面前顯示過多,只待閒雜摒退後才湊上前問道:“逕勿當真如此在意此人?”
蘭庭微抬著眼,卻起身持禮:“殿下先坐。”
周王忙架了他的胳膊:“還說你未負氣呢!我早說了不需和我如此客套,咱們出門在外,而今又是私訪,約定了用兄弟相稱……”
“禮不可廢,且此時也並非私訪。”蘭庭堅持。
到底是待周王落坐,他又才與春歸一同坐下。
三人此時是在這方院落的正廳裡,雖不算闊大,桌椅擺放卻也分出來主次,周王因著蘭庭堅持只好據上座,面朝著門扇及天井,蘭庭坐於左下側,春歸又坐在蘭庭的左側,她其實在蘭庭說出“禮不可廢”時就想著要避嫌的,不過又得到了蘭庭的示意,這才留下來聽一耳朵。
此時春歸還在“自檢”——早前她確然也把“後白麵”打量了許多眼,但竟然沒有留意見此人鼻翼下有痣及右手背有傷這兩點特徵,如果換成是她交待耳目盯梢,可就交待不清楚應當盯梢誰了。
一邊又聽蘭庭說道:“正如殿下判斷,前頭詆譭時政及殿下那人與後頭那一儒生並非同夥,據兩人言談,我猜測前頭那人應是齊王黨,針對的雖是殿下,仔細一聽,竟還拉扯上了許閣老,怦擊的是新政,涉及的也不限儲位之爭,多半是聽令於袁箕。怦擊新政等同於妄誹聖意,對於此一番言論殿下當然暫且不用計較,只待日後能夠踐行善政,誹言自然不攻自破,屆時只需上呈實據報請皇上處治居心叵測者。”
春歸聽得連連頷首,她本對朝堂政見之爭所知甚少,可來金陵的一路之上時常旁聽周王與蘭庭間的議事,自以為受到了許多“惡補”,不過仍然無法從今日食肆裡的一番動靜中判斷“前白麵”的陣營,直到蘭庭這番剖析之後才覺脈絡清晰了,此時莫名便覺添幾成底氣——齊王的母族萬家以及袁箕為首的朝臣為彼左膀右臂;輔佐秦王的魏國公鄭秀雖然看似
三心二意,但勿庸置疑的是鄭秀絕對不會是己方的同盟;周王這邊雖則有聖德太后及寧國公在後方掠陣,前頭衝鋒者卻只有蘭庭這麼個至今還未及冠的少年,雖然被皇上及許閣老等等視為後起之秀未來的國之棟樑,但莫說他人,就連春歸也都存在蘭庭仍需磨礪才能真正獨當一面的想法。
畢竟而今情勢,蘭庭可是直接同袁箕、鄭秀這樣的老謀深算者交手,是否能夠分庭抗禮仍不確然,比如周王麾下的多位謀士就提出過安插耳目往嶺南、福建二地散佈誹傳的事,但這樣的提議被蘭庭堅定不移的否決了。
儲位之爭千萬不能引發地方的動盪,這是蘭庭的底線。
但他們的對手儼然不會遵守這樣的規則,這不周王自下江南尚無任何作為,為謀儲位必行暴/政的謠言就在金陵城中遍地開花了。
蘭庭的熱血,他所遵守的原則,這些都導致了周王在戰局一開時就淪為被動的局面。
春歸當然不會因此否定蘭庭的主張,但的確擔心面對對手的陰謀會無法做出合適的應對,而今一聽蘭庭的策略,才找回了信心。
這場戰役,無論是周王還是太師府,都不能輸。
周王一直略側著身體,仔細傾聽著蘭庭的話,也因此能夠不著痕跡的留意春歸的神色,見她一邊頷首一邊露出深思的模樣,眼睛裡卻漸漸流露出神彩,只是那兩粒似乎越來越亮透的眼珠卻僅僅鎖定在蘭庭的側臉,彷彿那張側臉就是她視線的終極,一絲一縷都不往他這頭蔓延,周王心頭那湧動的不甘又再興風作浪了,他明知這情愫極其危險且不智,但又苦惱於無法遏制,剎那之間他幾乎忍不住要反駁蘭庭的推斷,所幸的是他還沒有完全昏了頭。
只是嚥下了唇齒間忽生的辛辣和苦澀。
蘭庭卻看出了周王似乎有話要說:“殿下另有見解?”
“不,你接著說。”周王移開目光,盯著自己的手指,神思卻忽然有了一陣恍惚。
有些記憶被掩埋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