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為舊人間,卻成新世事,暫不說這歲月逆向的根由,關係家國興亡,萬千生死,正好比一盤重新佈陣的棋局,那關鍵之子落錯重要一步,也難保不會再走成屍山血海、人間鬼域的終局,只這棋路盤根錯節千頭萬緒,往大處描述也不知從何說起,這裡,便先單擇那一枚棋子著重而言。
這枚棋子,初看卻又很不起眼。
因是一位區區孤女。
孤女名喚春歸,此時的她,卻根本沒有扭轉時勢的自覺,正值哀慟,是為自身。
春歸當然也不是生來就為孤兒,要說她的身世,卻也簡單,不是什麼大富大貴門第,家族顧氏,籍居汾陽城郊古槐村,也算世族,乃耕讀傳家,祖上出過庶吉士,父親在世時,曾中舉人,且還考取解元,可憐眼看前途似錦,奈何難逃無常索命,顧父亡故,留下孀妻孤女,因受族人逼迫,無奈寄人籬下。
春歸新近喪母,說她處境,那便是失怙無依,既有族老要脅,又有權貴覷覦,當真有走投無路的悽楚艱難。
好在族人雖說歹毒無情,世間到底不失仗義之輩,春歸寄居之處,也就是清遠裡的孫家,主婦紀夫人很有濟困扶危的德性,不僅兩年以來多有庇護,甚至應允春歸暫將亡母靈柩置於家中。
可母親病重不治,撒手人寰,這樣的悲痛也萬萬不會因為旁人的援助減退,更兼春歸早前還無意聽聞孫家僕婦幾句閒言,不是什麼好聽話,諸如不祥晦氣、克妨父母、紅顏禍水、妖嬈狐媚這等傷人的惡語,又怎不讓她的心情雪上加霜。
又可是心中雖懷悲痛,眼中卻無泣淚,這孤女一副消瘦單薄的身子,偏挺直脊樑跪在亡母靈前,一邊引燃紙錢焚於炭盆,一邊喃喃低訴:“阿孃,女兒因歸求族公,望允阿孃入葬祖塋,竟錯過臨終一別,乃至阿孃不肯瞑目,也不知阿孃,是否原諒女兒?”
“阿孃與阿爹,此時應當團聚九泉之下,如此阿孃也不會再覺傷心,阿爹也不會深感孤寂了吧?爹孃就算擔憂女兒,也請萬萬莫太牽掛,因就算從此人世,只餘女兒孤伶一人,女兒不敢忘記,受父母生養大恩,豈敢自棄?女兒定會竭盡全力生存,才不枉父母愛惜一場。”
“阿孃,你走時,到今日,女兒未曾垂淚,阿孃是否會怪女兒無情?當年得聞阿爹亡故,女兒肝腸寸斷大哭不止,不是因為女兒眷念阿爹更勝阿孃,而是那時,女兒尚有阿孃可依,便是哀毀,亦有阿孃照顧撫慰,可阿孃也相隨阿爹而去,女兒再無依傍,怎敢哀毀?”
“都說是女兒克妨父母,都說是因女兒這容貌,才累阿孃不得壽終,女兒卻不認這些誹謗!”
“女兒會謹記阿孃生前再三告誡,論是族人如何相逼,論是處境如何艱難,決不委身逼死阿孃那權貴子弟,屈作外室,且女兒也決不會容許,族公對阿孃之毀謗,將阿孃視為出婦!”
“女兒知道阿孃心願,定是名正言順,與父親合葬同塋,阿孃放心,女兒今日便將反擊,還請阿孃,在天之靈相佑,助女兒行事順遂。”
“待事了,女兒再行哭祭。”
春歸低訴到此,重重三叩,那額頭撞在硬梆梆的地面,砰砰有聲,方起身,本欲離開,兩三步後卻又轉來,再度跪在靈前。
終是難忍的,這回的低訴,隱隱帶著哽咽:“依稀記得,當年稚拙,未明人事,女兒竟具目睹亡靈之異,訴之父母,雙雙驚懼,諄諄叮囑女兒切切不可對旁人提起,阿孃還曾帶著女兒禱告佛前,深恐女兒長受亡魂驚擾,後來,漸漸也就消除異感,與常人無差,可是阿孃,女兒此時,當真期望此異感仍然具備,阿孃魂靈若相去未遠,興許還能一見。”
春歸自然不知,她所說的這項異處,原本也並不是唯她一人身具,這坊間傳言,也常有那出生未久的嬰孩,能目睹陰靈,一套說法是嬰孩天眼未關,隨著年歲增長,異處也就逐漸消失。
總之春歸懷著悲傷的心情,在亡母靈前傾訴心事的時候,是萬萬不曾預料接下來會發生多麼奇異的一件事。
更加不曾預料,其實她的命運,冥冥之中,已經與原本的軌跡天差地別。
她這時,心心念念一件願望,無非是如何排除萬難,能讓生前恩愛無比的父母,死後也能同塋長眠,至於今後應當何去何從,至於她的終生大事,這些都是次要又次要的了。
更不提什麼振救蒼生,挽回社稷,如此大事業,根本就不在小小孤女的認知範圍,又別說春歸,只怕是列位看官,此時也看不出她有什麼至關重要的作用。
就讓我們繼續看她,深吸著氣壓抑悲傷,一步步異常沉穩,一步步格外冷靜,她離開靈堂,到孫家宅居的後門,坐上一張青布篷車,直到隆靈寺不遠,待那輛車拐去一個僻靜的巷弄,春歸下車,步行至隆靈寺前,離正門稍右,往牆外一跪,攤開攜帶的帛書,擺在膝蓋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