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王鏊還是伸手阻止,“伯安,你不必說了。我與你父親實庵先生有同僚之誼,與你也有數月之交。你自稱晚輩,若真的將我視為長輩,就聽我一句,此疏萬不能上!”
王鏊這個話讓王守仁萬分不解。
“為何?當初在甘肅,我與守溪先生共同對敵,對付的就是張坋、朱明志這樣佔士兵之田的貪瀆之人。張坋被捕之後還叫囂,天下不獨他一人這樣做,為何就只抓他!現在聽守溪先生這樣的話,下官更加不解了,難道就真的只能抓張坋?是因為那些人太多了嗎?可如今殿下監國,殺貪官、懲外戚,只要是侵奪民田的,全都處置了。為何不能將軍屯也翻出來整頓?”
“伯安。”王鏊嘆了一聲氣,“你說的那些事,你以為殿下不知道嗎?”
王守仁童孔更加瞪得大,“守溪先生……這是何意?”
“軍屯之事涉及太廣,這可不像齊寬桉、絕非辦一個按察使那麼簡單。你現在將這個疏遞了上去,殿下該如何處置你想過沒有?”
“自然是丈量田畝、清查軍屯,重新恢復衛所制。”
“哪裡那麼簡單?”王鏊真要給他上上政治課,“你既然是要報殿下知遇之恩,那麼在行事的時候就要替殿下著想。你現在這個疏遞上去,殿下絕不會照此辦理,而且還會引得邊軍震動,使殿下難以妥善處置。真到那個時候,為了平息邊軍的非議,你王伯安就要大禍臨頭了!”
王守仁有些不信,皇太子如今所展現的是什麼氣象?
豈會因為一點困難就放著正確的事情不去做。
最主要的是他不願意放棄,辛苦了三個月,茶不思飯不想的、天天就琢磨這事兒,終於給琢磨出來了,然後就說算了?
而且如果證明他講的有問題、或者解決的辦法不對那便也認了。
自己學藝不精,回家再治學唄。
結果說了半天,這是……確有其事啊!所以明明是正確的!
“多謝守溪先生。但范文正公曾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伯安得殿下之恩遇,擢為兵部主事。若是因害怕自己之禍而偷滑躲避,想來將來也就沒什麼大出息了。守溪先生想看到的難道是那樣的王守仁嗎?”
“這……”王鏊也是有文人傲骨的,王守仁這一番話還真叫他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好。
是啊,如果王守仁害怕災禍而不向上直言,往後又有什麼價值呢?
“不對,不對。”王鏊還是要阻止他,“你這是給殿下添麻煩。伯安你聽我一句勸,且等上幾年,這件事一定會有一個結果的。”
王守仁就問:“那麼是幾年?”
王鏊想了一下這事得巨大難度,“十年八年總歸是要的。”
“十年八年?那樣來不及的!韃靼人在達延汗的率領下每日都更加強大,十年後軍屯形勢更加惡化,邊軍戰力更加孱弱,到時候如何等擋得住韃靼大軍?”
說著,王守仁也就不聽勸了。
他不能在兵部就這麼晃下去。
王鏊攔也攔不住,最終嘆息一聲,“……也許是去年到了甘肅,便立下了智擒張坋的功勞。所以性子更加急了。”
人各有命,命豈可違啊?
回到家中的王守仁獨坐書房,三日不曾出門。最早他曾想向皇太子諫言‘行法以振威’、‘嚴守以乘弊’等策略,但西北之行讓他明白,邊軍的羸弱最根本的就是在於屯田被破壞。
弘治十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兵部主事王守仁上《請查軍屯疏》,疏中直言:
將官推舉、多以賄通,一握兵權,如獲至寶,既求償債,又欲肥家,役軍多至千人,侵屯動以萬計,扣剋賞賜,以賄權貴如此也……十月風霜,士甲無綃,妻居無煤,幼兒裸體……
此疏一上,不僅是朝堂,也在邊軍之中激起千層浪,
站在邊軍的角度上想一想,皇太子都幹過什麼?
齊寬這樣的大臣侵奪民田被拿下,岐王、雍王這樣的藩王奏乞田畝被拒絕,還有一眾外戚清退田畝。
現在輪到他們了?這個時候看的就是太子的態度,如果太子默許,那麼事兒就大了。
與此同時,朝中大臣也大多不同意,劉健、李東陽、謝遷等人全部反對,軍屯和其他的性質都不同,軍屯涉及到邊軍眾多將領,韃靼人又在北方虎視眈眈,這個時候怎麼能做這些事?
朱厚照將王守仁的《請查軍屯疏》放在懷裡揣了三日,讀了又讀,其中那句‘十月風霜,士甲無綃,妻居無煤,幼兒裸體‘,讓他心痛莫名。
但最後還是下了一道旨意:謫貶兵部主事王守仁至貴州龍場,擔任龍場驛棧驛丞一職。
王守仁接到旨意的時候人都有些懵了,整個人的世界觀受到衝擊,因為在他的印象中,太子殿下絕不是昏聵之人,他的奏疏直言各地衛所弊病,那裡面的土地兼併更加瘋狂和嚴重,最後怎麼會是這樣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