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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行

大伏天,熱得像下火。不少朋友趁假期往北方走,我則背道而馳去了山東,為的是了卻一樁心願。四年前因受《人民日報》上一幅照片的激勵,去訪問我離別40年的祖籍。看到家鄉人一年的人均收入達到了400多元,吃穿無虞,忍不住寫上兩篇文章給《人民日報》,訴說我心中的驚喜。人均400元是我家鄉盤古開天闢地以來沒有過的“高收入”,有吃有穿有新房子住,家中還放了洗衣機、電視機,儘管因缺電只能當擺設,也是我們祖輩沒有過的“高消費”了。文章發表後,就招來散居在全國各地平原同鄉的鼓勵,他們要我過一陣再回去看看,再報告一下家鄉人民溫飽以後的新發展,我也答應了。可是一晃就是四年,再沒回過家鄉。

山東平原一帶以種棉致富,這兩年對棉花生產作了政策性的壓縮。棉花種少了他們還能保持400元以上的收入嗎?我不懂經濟,但天天讀報也學到一些常識,知道農村只有加入商品生產系列才有更大出路。那一帶在這方面怎樣呢?四年前我去時看到已有人在找新的生財之道,雖然發了財,可也提著心。有的理論問題連一些作領導工作的同志也還拿不穩。平原城邊某個小村,有位蔡胖子,原是拖拉機手,實行改革政策後,辭去職務,自己搞運輸。兩年時間,自己有了一輛大卡車,一輛拖拉機,還開了飯店、土產貨棧,蓋起一幢水磨石的大宅子來。蔡胖子富了之後,很為地方上作了些好事。防汛期間,他免費送民工上黃河工地;送肥季節,他主動幫村裡人送肥;還安了一個開水鍋爐,本村人開啟水一律免費。縣裡領導對蔡胖子敢於致富和致富後的表現很讚賞,也相當關心,可是卻極少宣傳。我去訪問,發現蔡胖子是個聰明不外露的人,胖乎乎、笑嘻嘻,一臉樸實忠厚相。他向我介紹他致富的經過,說他怎麼既不與公家的運輸公司搶生意又有錢可掙,說他怎麼為村裡辦好事,就是不談他具體的經營方式。我故意問他:“你兩輛車,還開店,人手夠嗎?”他說:“飯店俺兄弟有股,他給管著;土產貨棧有幾個鄉親幫忙,我打算每人從工資中扣留一部分,也入股,大家都是東家呀!車呢,孩子小,還不能當一把手,我為他請了個師傅,車請師傅先開著。我給高工資。”我笑道:“你反正不敢說你僱工是吧?”蔡胖子臉一紅說:“咋不敢,是有點僱工的成份,報上不是說了嗎,不超過八個人政策允許。再說我還種著包著田哩,咱們還是以農為本,運輸是業餘的,發現哪兒地方不合政策咱們立刻改呢!”

說完,我們互相看看都笑了。事後我和縣委書記馬榮珂同志談到此事。老馬說這蔡胖子精得很,每天讀報比我們幹部讀得都細。反對精神汙染時,他在路上等著老馬,老馬走過來,他裝作無意碰見的樣子上去打招呼。見老馬還是對他笑臉相迎,就上去問:“書記同志,對咱這運輸活動,政策上有變化沒有呀?要有哈新精神,告訴我一聲,咱主動點改正,別犯錯誤。”老馬問他:“你天天看報,你覺得怎樣?”胖子說:“報上倒是沒提咱這一條,可人們有不少議論咧!說反精神汙染就是反走資本主義道路,還說咱這個道大方向不牢靠。”老馬說:“報上沒說,縣委沒說,你怕什麼?有錯處不還有我們擔著了嗎!”胖子聽了這兩句話感激得差一點磕頭。可是馬書記對我說:“我支援他大膽幹,是怕嚇垮了他一個,影響一大片。經濟上剛有點生機又被打擊下去。其實他這麼作法在理論上到底講的通講不通,我也沒底。手心也是捏著把汗呢。理論界始終沒說清這些問題。咱在下邊工作,面對具體問題,不能件件等理論論證完了再辦,只能是中央領導講的辦法,摸著石頭過河唄。”

這一次去平原,我仍從訪問蔡胖子入手。

四年未見,胖子更加胖了。那一年他還不滿40歲,今年已是43。因為胖,看不出見老。他那水刷石的宅子又有發展,加了一道也是水刷石的院牆,還安了大門,看去像是個新建的小學校或政府機關。他把我領進院,我感覺雖然有了圍牆,可他這個小天地顯得更開闊了。原來房子建在空地上,雖然無邊的擴充套件開去,卻覺得屬於他的只是那幾間宅子。如今他把屬於他的宅基地全圈起來,就看出庭院的寬闊。這麼大院子全是他的,很叫人振奮。

他老伴搬來一大堆西瓜,在冰箱中鎮得涼涼的。我咬了口西瓜,問他:“夥計,這幾年怎麼樣?”

“掙了些錢,也吃了些苦,整個的還不錯!”他笑笑。他的笑和口氣比四年前爽快得多。

我問他:“運輸還跑著?”

“不跑了!我前兩年發展到三輛大卡車,去年又賣了兩輛,剩下一輛自己用著。”

“為什麼?”

他說運輸越來越難幹了。前兩年他三輛車,每輛每天可以收入300元。這兩年有點變化。到處有人收費,稍不注意就挨罰。收費是誰都有權定個名目收,挨罰是個體戶首先挨,收入大減。他就轉行了。隨後他補充一句:“現在又好了,政府下令不許亂收費,跑運輸又有幹頭了。我既轉了行,也不想再轉回去。”

我現在搞木材生意,坦率地告訴我僱了四五個人。有采購員、有會計、有出納、有看貨場的……

“你不怕說你僱工了?”

“不怕,黨有政策。”

“你自己幹什麼。”

“總的經營,籌劃,忙得很哩!”

我問他木材經營的前途怎樣?會不會又像運輸一樣幹不了幾年?他說現在農村富了,處處蓋房、置傢俱,木材市場幾年之內只有興旺。他很有信心。我說你大概幹這個比搞運輸更順利,所以樂觀。他說也不。因為經濟立法、經營規章都不健全,常會有意外損失。去年他被人坑騙十萬元,至今沒辦法追回。他已死心了。我說你可以起訴呀!他說已經問過了。找個法律代理人,從調查事實到正式起訴要交一大筆錢。事成了,我追回來要分給代辦的人三成。如果審判結果對方是詐騙,無力償還,只落個把他法辦服刑,自己仍要掏訴訟費用,一個子也追不回來。他說:“我的目的追回我的錢,並不把人送進監獄,我費這個勁幹啥?”也有人出主意,說:“你叫我去追,追回來一家一半。”他問怎麼追法?那人說:“大不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胖子拍了下腿說:“俺的娘啊!我最大的原則就是不利於國家的事不做,犯法的事不做。錢可以不要,這個事絕幹不得!十萬元認命了。黨的政策不變,不愁掙不回來!”

他能把十萬元的損失不太放在心裡,可見底子已不薄,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問縣裡的同志,蔡胖子是不是全縣最特殊的例子?他們說像這樣的戶不很多,可也不是個別的,他也不是最富的。

我並不想把眼盯在幾個特殊的尖子身上,我請縣裡的同志給我介紹點一般的,帶普遍性的情況。他們說:“要介紹哪個,就得說數字,可你不愛聽數字。”我說:“要緊的數字還是得聽啊!”於是他們告訴我,儘管棉花前兩年作了壓縮性的調整,這幾年農業收入並沒減少,1986年全縣糧產量達到了歷史最高水平的5.7億多斤,棉花5000多萬斤。全縣人均收入已達到570元以上,這其中有1/4是鄉鎮、村、個人的工企業收入。這幾年鄉鎮以下的工業企業按年遞增16%的速度上漲。個體工企業戶增加到3800多戶。有1.3萬多人從事商業活動。種地也不單是糧食棉花了,瓜果、蔬菜的商品種植佔了很大比例。

他們介紹的數字很多,商品生產的例證也不少,我既聽不全懂也記不住,便找我懂得而且關心的去問。那年回家鄉,正值棉花豐收,滿村的棉花稈堆得比房都高,除去燒火別無用途。而夏天存下的麥秸還沒燒完,結果一個個村子都被這些柴草湮沒了。我問他們可想出了什麼辦法?他們不回答,卻叫來部車子叫我上路。車子走了幾十分鐘到了恩城鎮。直接就把我拉到一排廠房前邊。只見成捆的棉花稈送進機器,另一頭出來的已是平整光滑的纖維板,就是我在北京常看到做傢俱使用的那種板子。奇怪的是這廠子旁邊還設有個做蜂窩煤的車間。我問他們:“這兩種產品風馬牛不相及,怎麼弄在一塊?”鎮長說:“咦!群眾平常燒棉柴做飯,現在他把棉柴賣給廠子當原料,不供應他蜂窩煤咋做飯吃!”原來他們用蜂窩煤換棉花稈,棉花稈3分錢1斤,誰賣夠150斤棉花稈,另外白送兩角五分錢的蜂窩煤。這一來連運輸費都不用花,農民就把原料送到廠門口了。作纖維板有對半拐彎的利潤可收,而且供不應求,訂貨的要排隊。我問他們辦這廠除去收益還有困難吧?困難是什麼?他們說困難就是廠子太小,全縣的棉花稈太多。不是所有農戶都有機會賣出去,這隻有各鄉都建這種廠才能解決。

他們拉我去看的第二個廠子更驚人了。這是王打卦鄉的一個鄉辦廠。看起來不比我在北京見的一些中等工廠小,而且裝置也決不落後。這是造紙廠,專用本縣的麥秸造瓦楞紙,每年可吃掉麥秸1.2萬噸,生產的是高強度紙板。因為用氨處理法,排出的廢水不僅不汙染,還是現成的肥料。現在這個鄉的工業產值已佔農業產值的一半了,這個廠全部投產後,工業產值還要大大增加,鄉鎮村工企業的發展,吸收了農業上剩餘的勞動力,增加了公積金,自然就減少了對農民的攤派。農民仍種那麼多地,其收入實際上卻增加了。村裡人告訴我,我上次文章中寫到宋連元叔叔蓋了全村唯一的磚瓦住宅,這已成了舊話。現在全村已大部分蓋了磚瓦的新房,再找土坯草頂的房子很難了。

為什麼平原縣商品經濟發展得這麼快?年輕的縣長說是地區領導好。新來的書記是研究生出身,當過鋼鐵企業經理。新地委班子中大學生佔了一多半,有見識,有幹勁,也比較團結。整個德州地區的商品生產近年都上得快,平原自然也跟著上。我問平原縣前任縣委書記、現任德州副專員的馬榮珂同志,這些話是否可靠?他說新班子確實很團結很能幹,可是光靠這不行。光有好政策、好領導,沒有黨員們的自覺獻身精神,還是什麼也辦不成。這裡的黨員有老根據地的傳統,他們用參加抗日和解放戰爭的態度來搞經濟。為了證實他的話,他領我去看望幾個普通黨員。有位年輕的女黨員叫李全英,她和她丈夫原是個體屠宰戶。她作風好,收入高,被選為平原縣個體勞協的**。當了**之後,發現許多個體商業戶因為資金少,缺信用,批發不來暢銷的貨物,經營困難,有倒閉危險,就毅然放棄她自己收入高的屠宰業,幹聯營分銷的批發商。這種事利潤很低,一箱火柴才掙幾角錢,還要自己先墊上錢,託人情走門路批發來,再分銷給個體戶。經濟困難的還要賒銷。發給他貨,等他賣出去再收錢。她丈夫反對她這種幹法,小兩口為此還鬧了點不愉快。但她百折不撓,居然感動得丈夫也和她一起來幹。幾年下來,扶持幾百戶個體商店發展了營業,成了平原最有信用的批發商。我問她:“當初為什麼要下這個決心?”她說:“個體戶有困難,咱黨員不設法為他們解決誰來管呢?要光是搞個人致富,咱和群眾還有什麼區別?黨的政策不是靠咱來貫徹的嗎?”我說:“上邊也沒人指示你這麼幹吧?”她說:“黨的經濟政策不就是指示嗎?”

從全國來看,德州也好,平原也好,大概都算不上最先進的地方。我的文章也不是要寫先進典型,只因為它是我的家鄉,我瞭解它的過去,才知道今天這情形對它來說是多麼大的飛躍。平常的地區都這樣,全國的情形不就可想而知了?況且那裡有這麼好的黨員、群眾和領導班子,誰能說不久之後它不會躍進先進的行列呢!

我讚美它,我歌頌它。我可愛的家鄉前程似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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