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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馬其頓 (1 / 2)

我在八月二十二日早晨從北京上了飛機。飛機就在空中與太陽競賽,結果飛機贏了,太陽輸了。在空中飛了十六個小時之後,到貝爾格萊德剛剛中午。

南斯拉夫作家協會的外事秘書叫波芭。長得很漂亮,也很能幹,凡到過南斯拉夫的中國作家,尤其是男作家,回國後沒有一個不說起她。所以沒見面我就被灌了一耳朵關於波芭的好話甚至有點嫌人們對她讚美太多,懷疑男士們太容易動情。到貝爾格萊德機場,我看到一位三十來歲,亭亭玉立、薄施脂粉、落落大方的女性站在中國文化參贊身邊,便曉得這就是她。果然,她就走了過來,伸出一隻手……

“你就是波芭?”我不等她開口就搶著說:“關於你我知道太多了!”

“噢,你不會比她知道的更多。”說著她從身後拉過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這就是我的女兒,她要見見你們,據說有些問題要和你們單獨談談。”小姑娘一本正經地向我行了個屈膝禮。

波芭在幾分鐘之內,和所有人握過手,問過好,然後宣佈馬上去機場餐廳休息和吃飯,她說:“天還早,你們不必出機場了,休息一會兒就換乘另一架飛機去斯特魯卡吧!”

小姑娘就跟著我。她拉來大使館一位二秘當翻譯,對我說:“我媽媽打算把我嫁給中國人。我跟你們打聽一下,做中國人的妻子是不是很困難的事?聽說你們喝茶是不放糖的,好像還不許養狗。”

我告訴她,不必擔心。按照中國法律她至少還要過十年才能出嫁,那時說不定中國人喝茶就放糖了。也許還能養狗了。

“那就好了!”小姑娘說著嘆了口氣,“我媽媽說中國人很好。可她自己並不打算嫁中國人!”

“為什麼要你嫁呢?”

“她跟柴參贊是好朋友:他們一起喝咖啡,柴參贊說他喜歡我,願意叫我嫁給他兒子。媽媽就答應了,並沒有徵求我的意見,真不像話!”

機場的餐廳是個長形的屋子。我們坐在靠牆的長條凳上,那裡先就坐著一個戴眼鏡的人在看書,波芭介紹說這是位希臘詩人,也要去斯特魯卡的。大家握過手後詩人仍然低下頭看他的書——他和我一樣,既不懂塞爾維亞語,也不懂德語和英語。這兒連使館的同志至少有七個人會說中文。說希臘語的就是他一個。他只好低頭讀自己的書,八成那書也是希臘文的。

這頓飯吃得很從容。一邊吃一邊談訪問日程。中間夾著問候互相熟悉的朋友。過了不久南聯邦作協的秘書長伊萬·伊凡尼夫婦也趕來了。他要和我們一道去斯特魯卡。席間他告訴我,南斯拉夫最近出版了《中國當代詩歌選》的第二種語言譯本——馬其頓文字,夏天他們剛出了塞文的。在短短几個月中,他們出版了兩種文字的譯本,效率很高。我表示感謝。

我們談了他們出版中國詩選的情況,照理我應當談談中國出版南斯拉夫詩集的情況。當初達成的協議是雙方各出一本對方的詩選。現在南方出了我們的詩,我們卻還沒出南方的詩,看來好像我們失約了。但是且慢,這裡還有隱情。

我說道:“你們知道,你們提供的稿件中有一部分可能會和我們別的選題重複,所以我們還沒最後編寫,這次來我還是要和你們商議的:一旦商定,我們會出得很快。”

伊凡尼友好地說:“會有時間商量的。”

波芭笑著擠擠眼說:“怕不只是選題重複的原因吧?”

“關於這部詩稿……”我正想借機闡述一下我的觀點,她卻把手一拍說:“不用向我解釋,會有人請你解釋的。我的職責是讓你在南斯拉夫過得舒適、愉快。等你們從馬其頓回來請你們到我家去喝咖啡,我煮的咖啡比這裡的好多了。”

說完她替我斟滿了一杯啤酒,衝我一笑,笑得充滿理解、同情和信任,於是我再不怪我們的男作家太容易動情了。反覺得她確實值得讚美。能幹、美麗、友好。她多少使我鬆弛了一下心情,覺得我面對的問題可能還不那麼糟。登上去斯特魯卡的飛機後,我居然睡了一小覺。午夜十一點時到達斯特魯卡。北京已是早晨七時,恰好離家整整一晝夜了。

我們遲到了一天,沒趕上馬其頓詩歌節的開幕式。睡了一覺醒來,已是二十三日,頭一個節目是郊遊、野餐,參觀一個古教堂。

大隊人馬正出發的時候,來了位熱心的同胞。這位同志久住南斯拉夫,塞爾維亞語不錯,據說也會馬其頓語。真會不會我說不清,但看得出他和馬其頓的一個文人都挺熟、也很親熱,他很熱情地問候了我,又熱心地問關於《南斯拉夫詩集》出版的情況。我告訴他,他們選的這本是《南斯拉夫馬其頓詩集》,其中他們選了數首詩人W的詩,這位詩人的詩在國際上很有影響,對他的藝術成就是沒有爭議的,但是他算哪個國家的人卻大有分歧,這有點像中國的孟姜女的故事。兩家鄰居,一牆為界。突然從牆根底下長出一棵葫蘆來。藤蔓在孟家院中生長,長到牆頭又向姜家伸延過去,在姜家屋頂上結了個葫蘆,葫蘆成熟後剖開一看,裡邊有個漂亮的小姑娘。孟家說這姑娘應姓孟,屬於孟家;姜家說這姑娘應姓姜,屬於姜家。雙方爭執不下,村人也無法勸解,只好去告狀。官老爺判為兩家共有,小姑娘起名叫孟姜。但20世紀的國際爭端是找不到一個官老爺來作判決的。作為雙方的朋友的第三者也難以介入,只有勸他兩家友好協商,他們自己沒爭出個結論之前,第三者不宜表態支援任何一方面,不然只會使矛盾複雜化。

這位同胞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走了。當頭一瓢冷水,使我預感到麻煩之嚴重。便沒有心情再去郊遊。我告訴鄒荻帆同志說身上不舒服,便一個人留了下來。

他們走後,我先用電熱杯燒了點開水沏茶。喝足了茶,精神振奮了些,便一個人出去漫步。南斯拉夫的旅館不備開水,但允許你自己用電熱杯燒,使喝慣熱茶的中國人還能對付。後來我到民主德國如法泡製,電熱杯卻叫柏林飯店給沒收了。它既不備熱水,又不許自己燒,迫著你光喝冰鎮礦泉水。看來還是南斯拉夫的旅館講理。

斯特魯卡市南邊臨奧赫裡特湖,旅館就在湖邊,開啟窗子能聽到濤聲。看到青年們在湖邊游泳和接吻。這湖朝北開了個口,就流出一道湍湍的小河來,河水和湖水都出奇的清,出奇的藍,出奇的乾淨——沒有一片草葉、一根樹枝,人和魚潛游在水下,岸邊的人看得很清楚。河上架著兩道橋,橋很平常,既不寬大也沒有建築藝術,裝飾藝術上的特色可是挺出名。因為每年詩歌節時都在河岸開朗誦會,各國詩人都在橋上朗誦自己的詩,觀眾就散在河兩岸欣賞,在這橋上還頒佈“金環獎”:也是一項國際榮譽。

我出了旅館,先走到湖邊,湖邊是砂礫地,砂礫呈黑色,不像海邊黃色的砂灘。因為天還早,人不多。先碰到一個老太太,一個人坐在石凳上,手裡拿著半張舊報紙坐在那兒發呆。我怕打擾她就悄悄從她身後走過。走到有幾棵杉樹的地方,拉開架子打太極拳。剛打了個起勢,一男一女兩個青年擁抱著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輕輕說笑,走到距我不遠處的另一石凳上坐了下來,我想他們是要親熱一下。我在這兒不動,他們覺得不方便,定會自己離去,就還繼續打我的太極拳,並且不斷用眼角掃他們,誰知他們並沒有走的意思,一邊用眼角看著我一邊抱得更緊。中國人雖然自古以來就會與異性擁抱,但還不大習慣看別人擁抱。我覺著挺彆扭,只好收了拳,匆匆離去,走到他們身邊時,兩個人鬆開手,衝我笑著點點頭說:“功夫?中國?”

我連忙點頭說:“對,中國。”

“少林?李連杰?OK!”

他們倆絕對友好地向我伸過手來,我一一握手,這時女的從揹包中拿出一個小畫冊給我看,原來是一本電影《少林寺》的說明書。

也許他們是打定主意一邊擁抱一邊欣賞我的“功夫”的,我笑一笑,趕緊告辭了。我沿河往下游走(斯特魯卡這條河是由南往北流的)。過了那以詩聞名的橋,走進市區,這裡很安靜,住房精巧,清潔,多半是兩層小樓帶一小片花園。有大麗花、波斯菊和雞冠花,最多的,是玫瑰,幾乎家家都有,沒有空地的也要在陽臺上、窗臺上放幾盆。花盆並不講究,像北京人一樣也有用舊餅乾桶、舊臉盆養花的。幾乎每棟房子都有一個陽臺,陽臺上都放著一張小桌。我以為是南斯拉夫人在陽臺上吃飯用的。

走到商業街,街並不長,但商店很排場。按人口說這裡只相當中國一個鎮,若按中國鎮的市場來衡量,這裡商品應該算很豐富,而且高檔貨頗多,按人民幣摺合,這裡的衣服便宜,皮鞋則貴得出奇。我去一個服裝商店參觀,流連的時間長了一點,發現我身後慢慢圍上來幾個人注意觀察我,而且都是女性,在中國從沒有被女士們重視過,我覺得頗榮幸,就向她們微笑、點頭,幾位女士都笑了,問我:“基那?(中國)”我說:“也斯!”她們再問,我聽不懂了,終於一位十分漂亮的女士走近來用手指指我毛衣上的花說:“基那?左得……”

我這才明白她們是在欣賞我的毛衣!似乎問我到哪裡能買到!我只好用手比劃“北京、也斯基,尤格斯拉夫,涅特。”中文加英文加俄文,她們都聽不懂,一致嘆氣表示遺撼,我點頭往外走,她們熱情地送我到門口——原來這幾位全是店員,我決定下次再出來時穿件外衣把毛衣遮住,不然總引人注意,而我又不能回答,有點自找麻煩,雖然義務為中國商品作廣告也是愛國的表現。

回到旅館才想起來,只有我一個人留在旅館別人全去野餐,我中飯怎麼吃法呢?便又跑到街上面包鋪買了一塊牛肉餅,其作法與我在蘭州吃的一種非常相像,味道也差不多,價錢便宜。這種肉餅在以後的宴會上卻再也沒見到過,非常可惜。

這天晚上,舉行了“中國詩歌之夜”。會場設在河邊一個現代派造型的劇場裡。臺上掛著二道幕,白色幕布上塗上,也許是灑上或甩上去各種顏色,相當好看,就是有點亂的慌。幕布前邊放了一排椅子,所有的中國人和要在這會上朗誦的演員全面對觀眾坐在椅子上,演員們用馬基頓語朗誦郭沫若、艾青、田間、臧克家、嚴辰、蕭三、邵燕祥、公劉、李瑛等人的詩。到會的中國人,鄒荻帆、張志民、劉紹棠和我,各朗誦兩首中文詩,由翻譯事先把譯稿讀一遍。

鄒荻帆和張志民的詩,全是從南斯拉夫出的中國詩集中選出來的,已有譯文。只有我和劉紹棠是專為這詩歌晚會現寫的,現由大會僱用的翻譯在我朗誦前由他口譯一下。

我年輕時也寫過詩,但從未被人們看上眼,我也明白自己詩才有限便以停寫來藏拙。這次我寫了兩首與鄒荻帆、張志民的詩一塊朗誦,實在是打鴨子上架,為了不至出醜只得從表演上去找補。我上臺演過戲,膽大皮厚,便把那詩分成高高低低的音調,快快慢慢的節奏,再配合上舉手、昂頭、作苦臉之類的動作。這樣全武行地一鬧果然劇場效果大增,為我鼓掌的人顯然比給兩位正式詩人鼓掌還用勁,兩位詩人無可奈何。整個晚會都是在熱烈友好氣氛中度過的。馬其頓姑娘們向每一個朗誦詩歌的人都獻了花。原來傳說只有現代派和朦朧詩才會受歡迎。事實證明並非如此。現實主義的詩,讀到精彩的句子時人們也鼓掌。

我們的詩受到歡迎,自然和翻譯的成功分不開,為我們口譯的大會僱來的翻譯是個三十來歲的小夥子,在北京學了幾年漢語,學了一口流利的北京話,又娶了一個廣東知青作妻子。他的漢語水平和聰明看來滿夠用。詩大概是譯得不錯的。但他也學了一身北京某些青年的那股吊兒郎當的油氣。他沒參加任何單位,只在作自由的職業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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