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了篇以“煙壺”為名的小說,引出兩個意外後果。一是有人由看小說產生了對鼻菸壺的興趣,轉而研究與收藏煙壺,因此而擴大了煙壺的銷售量;二是有人誤以為我真是古董或工藝品的內行,向我打聽有關文物的知識。我說自己不懂,人家就認為我保守。對頭一頂,歪打正著。我感到欣然,第二項則啞巴吃黃連了。不懂就是不懂,想充裡手也充不起來,只好由人家去誤解。
關於煙壺,我倒也有幾句話可說,不過都是屬於煙壺以外的事,與煙壺本身關係不大。
海外有的朋友,近年想玩玩古董,收藏文物,不知從哪兒下手,我就勸他先玩鼻菸壺,因為煙壺便宜。玩古董總要先交學費,開頭總要用大價錢買一堆贗品、次品、不值錢的破爛兒,錢花得差不多了,大頭也當出名了,這才學到點真知識。假定要過手十件清代青花瓷器,才能鑑別其真偽、成色、年代,買十件大盤大碗什麼價?買十個煙壺什麼價?而在提高眼力上其作用是一樣的。若為擴大知識面,並不想當專家,只想作個粗淺的雜家,從煙壺學起更合適。煙壺雖小,品類齊全,金屬、玉器、陶瓷、象牙、木雕、匏器以至珊瑚、玳瑁、料器、琺琅……凡中國工藝技術所涉及的門類,它幾乎都有。你不管想學哪門學問,在這兒都能找到入門的教材。
煙壺品種繁多,學習時總會有主有次,我自己受益最多的是瓷壺和內畫壺。但從中學到的並不限於煙壺本身的知識。
煙壺出現甚晚,最早的瓷壺也不超過明末,而且多是由藥瓶代用的,就是俗稱“眼藥瓶”的。體積不大,小口廣腹,這證明我國傳統的眼藥多是藥粉,也即是“散劑”,這一點和中藥鋪招牌上只寫“丸散膏丹”不寫藥水藥油可以互相印證,由此可見眼藥水這玩意大概是從外洋傳來的。這就提供我一個常識,如果小說中寫到古人害了眼病絕不能寫他點眼藥水,以免貽笑大方。
正式燒製瓷煙壺,大約是從康熙朝的事。康熙瓷壺以青花為主,主要是郎窯青花,青花開片,還有釉裡紅,青花加紫等。這時候大概還是煙壺的初創時期吧,所以形制很簡單,大部分都是從眼藥瓶轉化來的“爆竹筒”,樣子就像個二踢腳,間或有別樣造型,為數也很少。繪圖種類也不多,最出名的是“寒江獨釣”和“駱駝山”。這兩種畫面都很有意趣,也提供不少民俗學方面的知識。“駱駝山”畫的是腳伕牽一串駱駝,背景是山連山,前邊是一城門,上寫“西直門”三字,由此可知早在康熙時代,拉駱駝走“西直門”出入,已是常見的一景了。另一畫面“寒江獨釣”也有趣,內行人買這一畫面的壺,必講求是左手持竿還是右手持竿,以左手持竿者為貴。這風氣也由來已久了,為什麼,這是當初畫瓷工人一時失誤畫錯的,燒出後一經發現,馬上就改正了錯誤。因此左手持竿的茶壺為數很少。物以奇為珍,以稀為貴,於是就成了好奇者收藏家的愛物。這和目前集郵的朋友,把畫面出了問題,賣了幾張就禁售的“全國山河一片紅”當作珍品一樣,是很可研究的社會心理。
煙壺創作的高潮,是乾隆時期。乾嘉盛世,政治穩定,經濟繁榮,也反映在煙壺的創作上,這時不僅品種多,而且工藝也精了。只以瓷制煙壺來說,不論形狀、瓷質、釉彩、圖畫,都呈現了百花齊放的燦爛景象。這時煙壺已擺脫了藥瓶的形狀,由圓形過渡到適於身帶手把的扁形了,釉彩除了粉彩、鬥彩等各種彩色釉及單色釉外,還由於對外開放帶來了西方工藝,增加了新品種琺琅彩,也就是我們俗稱的古月軒,此外突破了光面平塗的裝飾手法,創造了浮雕式瓷雕煙壺。繪畫的題材更是豐富多彩。除了一般傳統題材用到煙壺創作中外,還有兩個極富創造意義的現象值得注意。一個是畫面上出現了以西方人為主題的“洋人”,所描繪的十八世紀西方人物及其服飾,非常逼真準確,反映了乾隆時期對外開放、文化交流的興旺景象。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煙壺題詩,一面畫圖一面寫字這種款式,就是從這時興起的。我們現在見到的最早也是最好的這類作品。是乾隆官窯的煙壺,上邊一面是仿文人畫,一面是皇帝的御製詩,而且這一時期煙壺上的畫,也已不是或主要不是工匠們畫的裝飾畫了,各派風格的書畫,尤其是書卷氣很濃的文人畫,被移植到了煙壺上。有的水平極高,絕非凡手可為。我以為,在為皇帝賞玩專制的煙壺上,至少其粉稿是高明畫師起稿的。從此開創了煙壺由低向高、由俗轉雅的風氣。
人們習慣地把乾隆、嘉慶兩朝並稱為盛世,其實嘉慶朝只是乾隆盛世的尾聲,並是由盛至衰的轉折期,這在煙壺創作上也有充分的反映。嘉慶時的煙壺沒有任何創新作品,開始只是延續乾隆的品種花樣,隨後就每況愈下,從此煙壺創造進入一個停滯期。
同治、光緒時期,可就像九斤老太的口頭語,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大清國已瀕於解體。而煙壺這行業此時卻像打了一針興奮劑,異常地興盛起來,不論在品種上、造型上和工藝的精美方面,都達到了最興盛的高峰。中國獨有的內畫藝術,就是這時創造出來的。
內畫藝術的發展與興衰,有一部曲折的歷史,需專門有人去寫它,我只想說近年來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為內畫藝術帶來了空前繁榮的局面。我估計,不論從內畫壺的品種風格還是從事內畫工作的人數及其產量來說,大概都是創歷史紀錄的。像李克昌為代表的山東派,王習三為代表的河北派,劉守本為代表的北京派,他們的精品有的早已超過了某些前輩畫師,成為世界各國收藏家和藝術博物館爭藏的珍品。但我覺得,在這樣大好形勢下,我們倒更要保持頭腦冷靜,不要忽視值得憂慮的隱患。譬如近年內畫的從業者和產品太多太濫,良莠不齊,市場上水貨過多,賤價競銷,使價值昂貴的真正藝術品反有身價衰落之虞。再如,內畫過程是否適於公開表演,也還值得商榷,表演固然可以收到吸引顧客、擴大影響之功,但把藝術創作中應保守的秘密公之於眾,以致連藝術欣賞中不可少的神秒感也喪失掉,長此以往,反而得不償失。對內畫藝術本身的特長與侷限,我們也還缺乏理論性的探討,前人把內畫僅用在小巧透明料、做工樸實的鼻菸壺上,而不用在碩大壯觀或鑲金嵌玉做工複雜的器物上是有道理的。小而質樸的壺坯才有利於突出內畫藝術纖巧精細及由此產生的神秘感,器物大了還有什麼纖巧神秘可言?器物本身已經精美絕倫,還顯得出內畫的精彩嗎?目前內畫器物有往大里發展和往其它精美的作品上作附加裝飾的趨向,我不敢說這不好,但我覺得應該研究。有理論工作還有一個普及的任務,提高國內外愛好者對內畫藝術的欣賞能力和鑑別能力,區分出藝術創作與商品畫的不同,這才能既保障了工藝品市場的繁榮,又不使真正的藝術創作因水貨的魚目混珠而遭到不公正的命運。為此多發表些帶有普及作用的文章,對像我這樣有興趣而缺學問的愛好者來說,是十分需要的。
以上是一個外行人既無條理又無學問的閒話,斗膽在文物報上發表,只是為向學者行家請教。外行人因無利害關係,有時也許會說出點有參考價值的話來,或者給同樣的外行朋友看了反而有點可借鑑之處,若能如此,我就喜出望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