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您多慮了。”
王姒之往瑰流身邊靠了靠,雙手攀住瑰流手臂,柔聲笑道:“這樣就不怕絆倒了。”
老人怒道:“進院不示真容,成何體統!當年大靖王朝皇帝來此,脫袍換衣,方去祭拜老師。皇帝尚且如此,你這皇親貴胄卻如此不懂禮數!我給你兩種選擇,要麼摘帽進院,要麼就別進去!”
面對這位暴脾氣的老先生,瑰流真是疲於應對,內心無奈嘆氣,表面卻謙卑賠笑道:“濮老先生誤會了。我這女伴,生來便醜陋無比,人見皆怕之,所以此番拜訪書院,她才特意戴帽遮容,如此心細作想,應是對您和書院的尊重才對。”
王姒之微微不忿,輕踩瑰流一腳。
老人微笑道:“太子殿下好說辭。只是一向喜歡攜美出遊的太子殿下,確定身邊這姑娘不是國色天香的美人?”
瑰流認真道:“濮老先生可不能管中窺豹。我這女伴雖然聲喉如黃鸝清脆,膚若凝脂,但是臉卻醜陋不堪,屬於是黑燈瞎火可以下手的那種。”
這時,帷帽下的女子雙手捧面,輕輕哭泣出聲。
老人有些吃驚,指道:“這是何事?”
瑰流重重嘆氣,無奈搖頭道:“可能是濮老先生剛才的話傷及了她。我這女伴本就因相貌醜陋而自卑,對此種話題極其敏感,一句話也不願聽。方才濮老先生說她是天香國色,可能她誤以為是譏諷之語吧。”
老人有些著急了,“這,這你不趕快哄哄,一定要和她說清楚事理!”
瑰流點點頭,裝模作樣在王姒之耳邊說起話來。老人自然聽不見的,但是一炷香過後,他看見女人不哭了,便舒心的呼了口氣。
瑰流屁顛屁顛來到老人面前,小心翼翼道:“那濮老先生,咱們進去?”
老人沒了先前的囂張氣焰,說了句“半個時辰”,帶頭領著二人入了院子。
瑰流去過國子監很多次,但是去這種儒家正統的書院,還真是第一次。齋舍並無稱奇之處,椅子與講臺,儒生與講師,和尋常鄉塾沒太大區別。但是走過東邊碑廊的時候,瑰流就愈發覺得稷土書院的濃厚氛圍。漆黑厚重的碑石上,刻文歷久彌新,多是儒學著作和詩句,但也不乏三教精妙之處。穿廊後便登橋,一水中分,沿水兩側蒲團散落,瑰流放緩腳步,似乎想象出儒生落座蒲團,曲水流觴的清談之景。
“我來這,除了濮老先生您,沒其他人知道吧?”
“你覺得我會把我的罪行公開出去?”
瑰流啞然失笑。
儒聖張繼霖的墳冢位於稷土書院後山,非祭拜之日不可進,昨夜下了一場大雨,路途泥濘難行,王姒之果然有幾次險些摔倒,後扶住瑰流才穩住。
路上,老人問王姒之是否養貓。
瑰流問起原因,原來是剛入院的時候,王姒之看見好幾只院貓,便有些走不動路了。
至於院內養貓的原因,老人也解釋說,洞田多雀鼠,盜糧猖獗,另外,養貓也算是對至聖先師那句“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的身體力行。
後山半坡,一座小小土包,甚至沒有立碑,那便是儒聖張繼霖的墳冢。很難想象,千古大風流的一代宗師,埋身之地竟是如此的不起眼。
老人拍了拍袍上的塵土,以示莫大尊重,作揖行禮道:“老師,有人找您。”
瑰流在土包前停下,摘下鈍刀淥水,將其輕放在供奉的石板上,然後作揖行禮,沉聲道:“晚輩瑰流,見過張聖人。”
書院高高的鐘樓上,毫無徵兆出現一位兩鬢微霜的中年儒士,他笑意溫純看向後山方向,柔聲道:“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
清風拂過,大鐘忽然炸響。
鐘聲過後,整座稷土書院,落針可聞。
老人猛地回頭看去,一時間竟熱淚盈眶。
中年儒士的醇厚聲音響徹整座書院,似乎在對某人發問,“聽見了什麼?”
瑰流閉上眼睛,久久迴盪的鐘聲,石泉的喧鬧聲,風過樹林的濤濤聲,他不回答,似乎沒有聽見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