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明,空中起了彌天大霧,闔宮籠罩在茫茫霧氣之中,樓臺隱隱,殿閣沉沉,以藏書閣為中心的秘府五閣也墮入迷霧,遠遠眺望,只有攢尖頂浮在霧間。
守禮跟著孫哲,拾掇了零碎,然後,六人在一樓聚首,等黃瑞點了名,才按部就班。
忙了一歇,突然,辛歡慢悠悠走了進來,一面巴頭探腦的四處張望,一邊發牢騷道:“這鬼天氣,霧茫茫的,十步之內,連人都看不清,剛才登階,差點跌了!”
“霧大,多小心著點!”孫哲順勢道。
辛歡不領情,說閒話似的又道:“聽說,太子殿下定了午後在祖廟行加冠禮,我過來時,撞見不少打執事的,都奔南邊去,似乎是太廟的方向呢,想是氣派非凡。”
孫哲聽了,望望門外的漫天大霧,狐疑道:“怎麼選了今日?瞧著可不像好兆頭。”
“聽說是杜天師掐算過,說今日黃道吉日,福星高照,諸神普護,適行六儀。”辛歡一邊說,一邊掃視了守禮、李通,然後微微抬頭,凝視著對面的孫哲不語。
孫哲笑了笑,開口道:“那八成不會差了,杜天師的能耐,誰不佩服?最能掐會算、料事如神,有他指引,太子殿下一定福德無量,將來登基後,定千秋萬代。”
對於這位杜天師,守禮也略有耳聞,天生形容典雅,體段崢嶸,本名杜淳風,貫房州人士,命運坎坷,幼年失怙,見逐氏族,流離四方,不期遇見世外高人云遊,甚喜之,遂收為關門弟子,十年學藝,通天文、知地理、精龜書、善龍圖,爻象、讖緯、安墓、卜宅、算命、摸骨,無一不知,無一不曉,無一不精。
不過,口耳相傳,最容易誇大其詞,守禮未曾見過這杜天師,不敢妄加揣測。
辛歡沉吟片刻,笑道:“今年倒是平靜,陛下既沒出宮,也沒去上林苑避暑遊獵。”
“地方災難頻頻,陛下聖心獨運,怎會再貪圖安樂?”孫哲漫不經心說了一句。
辛歡道:“說得也是,大明宮那邊又停工了!”
孫哲冷笑,“還不是運化二年那起亂臣賊子使的好手段?圍攻不成,便火燒,得虧陛下英明、司馬尚書果敢,速戰速決,擒獲了寧王,不然,這把火就要把大明宮燒磬盡了。如今,修了多少年了,隔一陣停一歇,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修完?”
“真正一曝十寒哈!”辛歡笑道。
幾人說話間,馮孝腳步急驟進來了,辛歡觀人於微,見他神色有異,趕緊拉了探問,馮孝無意隱瞞,便和盤托出:“別提了,大早上的遇見了死人,晦氣死了。”
“死人?”孫哲來了興趣。
守禮也覺好奇,轉頭看向馮孝,只見他咂嘴道:“就是月前花房犯了事的杜陵!”
“杜師兄!”守禮驚訝得喊出聲來,一抬頭,見大家的目光齊齊打在自己臉上,他唬了一跳,急急拽住馮孝的胳膊,追問道:“杜師兄他死了?”說著盯緊馮孝。
馮孝睜大雙眼,肯定的點了點頭,陳述道:“他不是和尚衣局的芽兒有私情嗎?那芽兒身在北苑,不堪凌辱,屢次三番求死,皆被好心人攔下,誰想她還是想不開,昨日懸樑縊死了,杜陵又不知從哪裡得了訊息,傷心之下,也撞牆而亡。”
“啊!”李通驚呼。
守禮垂下陰鬱的目光,視線凝固在地面,眼前浮現出杜陵的音容笑貌,那麼樂觀大方,那麼可親可愛,誰承想他居然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死去,真令人不勝唏噓。
馮孝繼續道:“趙欽不是最和杜陵要好嗎?他緊緊摟著死屍,哭得死去活來的!”
“真是一對苦命鴛鴦,只可惜身在宮裡,命不由己,活生生被這死板嚴苛的宮規拆散了,若在民間,不離不棄,將身殉情,也可傳作佳話了!”辛歡感嘆道。
這時,門外有急促的腳步聲,孫哲瞥見,提醒道:“行了,有人來了,各忙各的去吧!”
眾人聽了,四散而去。
守禮丟魂喪魄的到了登記處,撩起衣服下襬,跪坐於蒲團,心不在焉聽孫哲唸叨。
“哎呦,怎麼這麼亂”
孫哲一邊收拾,一邊抱怨。
門口迎人的馮孝掠了一眼,轉而笑臉盈盈招呼來客:“呦,這不是郭詹事嗎?哪陣風把你吹來了?來,進來喝杯茶,這外頭盡是霧,一路從東宮過來沒少受罪吧!”
郭詹事搖頭擺手,“別提了,差點掉御湖了,幸虧我機靈,不然,可要成落湯雞了!”
“真是,我早起也摔了個倒栽蔥,現在頭上鼓的包還沒消呢!”馮孝一邊說,一邊扒開額頭的碎髮,指給郭詹事瞧,郭掌事擠眉弄眼的瞧過了,嘖了一聲道:“唉,這大霧天,照我說,就不該出門亂逛,偏偏太子臨時起意,打發我來尋本書,咦,什麼來著?你瞧我這記性,越來越健忘,一時竟有些想不起來了!”
“這有什麼當緊?詹事進來坐坐,且喝杯茶,歇一歇就記起了!”馮孝口齒伶俐道。
郭詹事老成一笑,進了門。
孫哲手裡忙著,耳裡聽著,暗歎馮孝果然好口才,不由自主在心裡生出幾分慚愧。
守禮還在為杜陵的死而悲慼,一聲不吭收拾了眼門前胡亂攤放的典籍,抱給孫哲,然後,自覺攬下了磨墨的差事,往硯臺裡倒些涼水,手持鬥墨,懸腕用力,研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