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無話。翌日凌晨,守禮隱約聽見有人起夜,誤以為自己戀覺又睡過頭了,忙不迭翻身爬起來。
透過牖窗,看天黑沉沉的,還沒亮透,守禮情知自己憂懼過頭了,便嘆息一聲,跌回被窩。
左鋪的沈清秋覺淺,聽見動靜,一骨碌也爬了起來,隨後,盧俊和楊懷忠也相繼醒來。
幾個人翻來覆去的輾轉,大約都沒了睏意,守禮索性起了話頭,聊起通善坊附近的曲池和芙蓉園。這兩處風景優美,賞玩兼可,歷來是長安土著踏春遊幸之所。守禮雖沒親臨其境過,但耳聞了不少,故此繪聲繪色說道起來,惹得盧俊歆羨不已。
聊至興處,沈清秋和楊懷忠也加入談話。守禮潛意識裡,楊懷忠是沉默寡言、溫厚和平的一個人,鮮少談及自己的身世,可現在大家話趕話的紛紛開啟心門,不顧隱私,把家裡的腌臢事擺到明面講,估計楊懷忠動容了,跟著也敞開心扉。
原來楊懷忠牙牙學語的年紀就被人拐了,賣至牙行,牙儈嫌他愛哭,倒手又賣給了隔壁縣的牙婆。牙婆守寡多年,極有耐性,養他到滿六歲,瞧他乖覺聽話,本打算收作養子,留著百年後送終,奈何天災不斷,突如其來的洪水和瘟疫把牙婆全部家當捲走了。牙婆哭天搶地,整日以淚洗面,最終為了生存,趁月黑風高之夜把他又賣了。楊懷忠一覺醒來,發覺自己躺在驢車,車轅坐著個面如葛皮的中年男子,他出奇的沒有哭,仰天又倒了下去,哀嘆命運弄人,兜兜轉轉,無非仰人鼻息,卻不想一路顛沛,牙子竟帶自己進了長安,見識到無盡榮華,然後一轉手又把他賣了。
再後來,守禮就猜到了。
進宮之後,大家全自怨自艾,不敢面對現實,目下聽說了楊懷忠的悲慘往事,大家紛紛發聲,好言好語安慰楊懷忠。楊懷忠置之一笑,他打小被拐,背井離鄉,壓根沒見過爹孃,在他心裡,自覺無根無蒂,只要混得一口飯吃、攤得一張席睡,那便阿彌陀佛了,而今雖然成了黃門,但是宮裡待遇不差,又吃穿不愁,他已經很滿足了。
眾人見他隨遇而安,反觀自己怨天尤人,直慚愧得無地自容。沈清秋看氣氛低迷,趕緊轉換話題,提議大家聊一聊故鄉的風土人情。守禮、沈清秋籍貫長安,天子腳下,物產富饒,東西市又攢聚了五湖四海的商販,本該見識不凡、侃侃而談才是,可他倆如籠子裡的猴,鮮少外出,壓根沒多少閱歷,只講了兩句便歇了心,倒是盧俊、楊懷忠幼時坎坷,一路流離,入京途中見了不少名山大川。
守禮、沈清秋聽得入迷,都盼著將來有機會出宮了,一定遠走高飛,身臨目睹。
如此,你開一言、我搭一語,不由談話聲變大了,竟把扯著呼嚕酣睡的華豐給吵醒了。
華豐氣呼呼掀了棉被,揉開惺忪的睡眼,帶著恨意白了守禮等人一眼,轉而縱身一躍,跳向地面。
門吧嗒一聲開啟了。
守禮心中疑惑,想著怎麼沒下文了,隨後又聽咣鐺一聲,華豐反手甩上了門,嗖嗖跑了進來。
“誒,我看隔壁都起了,咱們是不是也該收拾收拾了?”華豐一邊走、一邊詢問眾人的意思。
“那就點燈吧!”盧俊先搭了腔,“昨兒,孫掌案特意交代過,讓咱們今日早做準備,連行囊包裹也提前收拾好,還說,咱們若給誰選中了,晚些時候就跟著走了!”
守禮聽了這話,頓覺心中悲酸,想著好不容易同大家混熟了,突然又要分離,真萬分不捨。
華豐嗵嗵兩步到桌邊,掏出火摺子,呼一下吹亮了,然後,他隨手點燃了油燈,笑嘻嘻道:“你們高不高興?”問罷,見大家要麼打呵欠、要麼面露哀愁,華豐便自己道:“今兒各所來挑人,我聽說,御膳房的掌事也來呢,我要能選上,該有多好呀!”
守禮私下聽華豐說過好多次了,他的夢想就是進御膳房吃香喝辣,眼下見他一臉憨態,便鼓舞他道:“你昨夜掰腕子連殺四局,想來是走運了,今兒天色好,保管你心想事成!”
華豐果然開心起來,喜滋滋到床鋪取了衣物,快速穿妥帖了,然後興沖沖去外面洗漱了。
守禮一入冬就愛磨嘰,等慢條斯理穿好了宮服,一大半人都出去刷牙洗臉了,只剩陳水生和杜蓄不急不躁的,一個還在睡回籠覺,一個剛滑下床,趿拉了布鞋。
守禮望了酣睡的陳水生一眼,擔心他睡過頭,便欺身湊了上去,用力晃了晃他肩膀,催促道:“別睡了,這覺越睡越困,現在日頭都出來了,你當心誤了揀選!”
“啊——”陳水生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撓頭道:“好睏啊,要能再睡兩個鐘頭就好了!”
“不成啊,你再睡,就趕不上揀選了,到時只怕沒人要你了!”守禮看他渾不在意,故意嚇唬他。
陳水生聽了,略有惶懼,趕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慢從暖烘烘的被窩裡鑽出來。
光腳站在地上,陳水生滿眼疲倦地看向窗外,定了定神,無奈道:“天曉得今兒給誰選去?”
“甭管去哪,總比沒人選強!”守禮一邊說,一邊又催促道:“別磨蹭了,華豐都走了!”
陳水生探了探腦袋,見外頭人不多了,心裡便著急,慌忙披了衣服,隨守禮一起出去洗漱。
洗完臉再回房,屋子裡只剩杜蓄埋頭整理包裹,守禮倆和他一向少話,乾脆各收拾各的,等一切妥帖,守禮和水生不急不躁到食堂拿了兩肉包子,邊啃邊往大殿趕。
揀選的時辰定在巳正,可凡事宜早不宜晚,守禮和陳水生緊趕慢趕的噎了一路,連口水都顧不上喝。
急匆匆到了殿前,只見烏泱泱百來個類似服飾的孩子擠在院裡,麻雀般嘰嘰喳喳的聒噪,這一片、那一片,說笑嬉鬧。
守禮和陳水生都不願惹眼,躡手躡腳穿過人流,剛經過吳良身後,只聽他壓低聲音道:“我聽人講,翰林院的吳待詔和我同鄉,今兒要能入他門下就好了,以後念在同鄉之誼,他多少也會擔當著我!”
“這可難說!”鄭賢在旁邊搭了腔,“聽說這位吳待詔脾氣壞得很,去年冬末,一個小黃門不小心把墨灑在他畫上,他當場就發威動怒了,罰小黃門去雪地裡跪碎瓦......”
“你哪知道底細?”吳良忍不住打斷鄭賢,口齒流利道:“那是聖上吩咐吳待詔作的畫,當日才罷了筆,正準備呈給聖上品賞,不想被小黃門毀了,他雖無心,可實打實害慘了吳待詔,吳待詔罰他,也合情合理啊,何況,看人不能只看一面,宮裡人可都誇吳待詔畫技高超,尤其是那花鳥魚蟲,端得栩栩如生。我但凡能學得一二,就心滿意足了!”
鄭賢努了努嘴,表示不屑,守禮剛好和他對上眼,彼此尷尬地笑了笑,守禮趕緊扯著水生溜之大吉。
好難得尋到沈清秋,只見他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槐樹下,默默無言。守禮有點好奇,便湊上去問:“你怎麼了?咱們仨最數你愛說愛笑,今兒這麼好的日子,你卻發蔫兒了?”
“我......”沈清秋聲音哀婉,面上猶豫了一下,旋即道:“我覺著我今天倒黴透了,一早摔了茶杯,剛才來這路上又蹅了一腳泥,右眼皮還老跳個不停,你說,我怎麼這麼倒黴呢?”
“哎呦,我當你生病了呢,要為這些,可不值當了!”守禮目不轉睛盯著沈清秋,笑道:“我娘跟我說過,這世上,沒有人總走黴運,說不定你馬上就時來運轉了呢!”
“對啊對啊!”陳水生搭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