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卡西被我趁護士換班的空隙帶出病房,看起來心情甚好。
“起來,”我看著他沒戴面罩的全臉,傷疤淡淡,比十年前看起來小了一圈,傷害的界限被迫縮小至眼周,宇智波們大概恨不能把勾玉刻入骨髓。這個放肆的家夥動了下壓在牆上的手,我發癢的頭皮立刻覺察到一絲抽痛。“卡卡西!”
他那張總認真得不合時宜的臉緩緩放大,停在我眼前大約一指的距離。我如果想,可以向前帶出力道,或幹脆輕輕靠住他平常只喜歡和護額親密接觸的,永遠沒有被淚水打濕過的額頭。卡卡西的眼睛裡是很嚴肅的認真,沒什麼欣喜,他總這樣,而我也越來越看不透,只知道那大約真的不是開心。粘粘的發絲落在我們如黑曜石般的,已經凝固的眼睛中間。他的紅色眼珠藏在陰影裡,假裝自己不是個外來者,假裝卡卡西的排異反應是愛情,假裝我的頭發是雨林和大江大河,能生出尋常人看不見的晦澀魚片,雨季晾不幹,旱季捉不到。
這感覺只“唰”的一下就掠過去了。他的影子籠住站在醫院白牆根、已穿戴整齊的我,然後落到收緊了我脖頸的手上。我任他發洩,任他痛苦,一點聲音沒出。卡卡西看著我細嫩如蘆葦的脖子,終於待不下去,匆匆起身,好像還想說些什麼。
他其實沒有限制我的呼吸,也沒有說什麼傷害你我很後悔的老生常談。我想問題不出在這裡,而是我們居然妄想過用向來只殺別人的雙手殺死自己。雖然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期待奇跡降臨已經是我最擅長的事。
握住他肩膀的最後,我咂摸著在卡卡西身上極其少見的剛剛的暴怒。盡管方向不明,終究不是對我。他被我扶著,半推半就地回到病房。我伸手關門,看卡卡西失魂落魄地坐在窗簾的淡灰色陰影裡,大半在月光下如雪的淨色頭發被蒙成一片青霧。
“你吃不吃蘋果?”
“出去。”
“你是怎麼進來的?”
“那你先帶我出去。”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卻發現他只是垂著頭,眉目間的皺紋淡淡展開成無表情。
“去睡一會吧。”
卡卡西搖了搖頭。
我真是悶得慌。我心慌。看著屋外天邊大片大片如血色展開的火燒雲,那裡什麼也沒有。這是個好跡象。卡卡西在幾天前才出院。我沒有找他,他也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這次會成功嗎?不會的話,我還剩下誰。
於是我和並足雷同開始約會。他批準了我的假期,還不計前嫌地帶我去每個我願意去的地方。他喜歡看我脫掉上忍馬甲時的樣子。筆直的黑發垂在他安靜而長久的呼吸裡。我們時常見面,約在書店喝茶。有次看到玄間,他背對著我拐入對面的忍具店,幾分鐘後抱出一袋扁扁的起爆符。紅說我喜事將近了,我卻沒那麼篤定。火燒雲化成紅色血跡鋪天蓋地,這些天的日子實在太好,我幾乎忘記自己是受了傷就會死的人。
我想自己從來沒有看到他朝我過來的樣子,但所有事情卻切實地發生。玄間不看月亮了,他忙得腳底起飛,我懶得操心。其實他很像我最驕傲的孩子,帶出門去可以鬆弛有度地進退、回話,一點不用操心。也可能要我費心是件挺感到冒犯的事。我看著雷同的棕發裡多出點點發根灰白、發尾依然原色的頭發,希望明天依舊是晴天。
“回家嗎?”他向我伸出手。
我跳下來,覺得頭發被風吹成脹大的氣泡,實在是長了。
他掬起一捧水流般很快離開的黑色,問我是不是該修下頭發。
我點了點頭,卻看到他很狡黠地笑了起來。“算啦,不要去剪。這樣已經很好。”
真讓人沒辦法。我想。
並足雷同偶爾也有令人驚嚇的一面。“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像那種,”他順手比劃,“偽裝拙劣的陷阱?”
“你是在說我弱嗎。”我拿起口紅,在鏡子裡給他畫了一個鬼臉。
“我沒有這麼刻薄吧。”他失笑,映在鏡子裡的面孔成了一張鮮紅的小醜油彩畫。他有強壯、寬和的肩膀和手臂,肌肉稱心如意,勻亭的骨架長得像那類能順利吃到心愛食物的小孩。只披著襯衫抽煙時,他從飄窗後抱過來,手指很鬆很鬆地垂著,順帶揉過我的發頂。“窗子別開太大,要麼再多穿一些。”
我突然想掃開一切,快快讓他如實招來。“再來一次麼。”
“不了,我要洗澡。”他從被亂拋亂放的雜物掩蓋住的地板上收拾出一塊空地,我一點也不慚愧,雖然地上的混亂來自於我。我毫不心虛,甚至已經感覺到大仇得報的鬆快暢意。但背後鬼影帶出的恍然和惶然縈縈不散,我手足冰涼地坐在那裡,聽並足雷同放出水聲,痛痛快快地沖澡。我毫無睏意地對著荒涼的白日發呆。日輪狠狠碾過眼皮,我滅掉火星,終於下定決心,承認他是個好人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