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鎮遠侯府返回的這一路,袁雋以為自己已將情緒心境調整得妥妥當當,故此,當馬車入府,掀簾而下時,她對自己平靜無波的表情和從容自然的動作很有信心。未料,這份自信竟猝不及防地瞬間崩塌了。
袁雋下車的第一眼就看到了立在迴廊下等她的蕭凌,臉上綻著笑,對她說:“回來啦?祖父等你一起用飯呢!”
袁雋心裡突然升起一絲委屈,像個皮筏子,隨著自己的呼吸被充進了氣,越來越鼓脹著往上,終於堵住喉間,讓她說不出話、喘不上氣,鼻酸眼澀。
蕭凌不知發生了何事,也不敢勸,揪著心走到袁雋身邊,拉起她的腕子,帶著她往內院方向慢慢地走,到得袁雋的院子門前才停步。
蕭凌轉身正對袁雋,只能見其頭頂,小時候又黃又枯的“亂草蓬”早已變黑變順。
唉!頭髮軟,脾氣倔。蕭凌聲音溫柔,似在哄著七歲的她:“進屋洗個臉,水涼些,一會兒用飯的時候,祖父便看不出來了。不急,我就在此處等你。”
袁雋本就低垂著的頭往更低處點了兩下,想往院裡走,右手腕卻還在蕭凌手裡,對方非但沒放開,反更緊了緊,隨即,右耳染上溫熱的氣息,是蕭凌在低語:
“禕然,不管什麼事,都可與我說的。”
袁雋抬頭,近在咫尺的臉上,淚痕清晰未乾,惹蕭凌心疼,他伸手用拇指輕揉她皺起的眉心,說:“相由心生。樣樣事情憋在心裡,都苦到面上了,老得快,醜!”
袁雋沒料到面前這個動作如此小心溫柔的人,說出的話竟這般刻薄,堵住喉嚨的皮筏子一下子炸了氣,哼了一聲、抽回手,進院的步子踩得十分有力。
“我不嫌棄!”蕭凌衝著袁雋背影大聲吼了一句,見她頓足、回頭、眼風犀利,終於鬆了口氣。
“落霞!”袁雋氣呼呼朝院外喊。
“在。”落霞快步跟上自家主子,路過蕭凌的時候,悄悄向世子伸出了大拇指。
袁雋到底還是沒把“如新草”的事告訴蕭凌,她不願他為難,特別是有了前世的記憶,她更不敢想,蕭凌這副表面紈絝、內心決絕的性子,能幹出些什麼來。
北平王府畢竟處境尷尬。
世人眼中,蕭氏坐擁五州之地、享著潑天富貴,聖恩獨此一份。但事實上,五州之地實乃蕭氏先祖用命打下的,是一代代北地兒郎用血肉守住的!更何況,北平的所謂“自治之權”,常常又等同於“自生自滅”……
大楚唯一的異姓王,是浩蕩的皇恩,更是套住蕭家人的沉重枷鎖,讓他們北拒齊國時不得退半步,連王城都建到了烽州;在面對朝廷時又不能錯半步,稍不慎便是天家猜忌、士林筆伐。
袁雋突然明白了,前世,成珂為何叫她“妖女”。蕭氏謹小慎微幾十年,蕭凌卻一怒為紅顏,易旗自立,陷北平於危境!
袁雋仔細洗漱後,特意虎著臉陪袁成、蕭凌用了飯,又虎著臉把蕭凌送走。那道白衣黑馬的身影剛剛不見,秋水來報:“主子,成少卿在薈錦樓。”
袁雋會意,坐上秋水張羅好的車駕,直奔薈錦樓。三樓雅間內,成治坐在桌邊,無意識地摳著一處微微翹起的漆皮,見袁雋到了,也只是抬頭看了看,繼續默不作聲地摳桌子。
“看來這薈錦樓得換掌櫃了,樣樣要價死貴,可雅間裡竟敢擺一張破桌。少卿大人小心些手,等下血濺當場,我不好跟阿姐交代。”袁雋對成治當下的心情其實最為感同身受,但卻十分見不得他這副不爽利的性子,總覺得很配不上唐恬。
“亭林,可來信了?”成治聽到袁雋提起唐恬,終於停下手中動作。
“來過。說她很好。沒有問你。”
“好就好。”
“侯爺怎麼說?他既讓你出門尋我來了,該是都說通了吧?”
“父親說,什麼都不能做。即便是對軍裡的醫正、醫侍,也只能暗中盯著。他說姜家是太子的依靠,動姜家便是動國本,若諸子起了奪嫡之心,朝上黨同伐異,大楚就內憂外患了。”
“你知道侯爺是對的。”
“可我不甘心!此仇不報,我枉為人子!”
“誰說不報仇了?”
“可你我現在什麼都做不了!”
成治終於看向袁雋,兩人無聲對望許久,眸子裡皆是深深的恨與痛。
“聽先生說,你遞了請辭鴻臚寺的摺子,想補個北三鎮的缺?”袁雋心知困在情緒裡毫無意義,卻也說不出讓成治放下的話,只好另起話頭。
“聖上駁了。”
“那你又待如何?”
“鴻臚寺是肯定不會再呆下去了,辭了官、沒了實職,我這個郡附自個兒去西北找妻子,總可以吧?公主放心,盯緊四方館的差事我會交代好的,總得等後頭人接手了再走。”
“蕭諾一說,朝廷徵召運糧使去西北,可南海雪災尚需賑濟,東境去年收成也很慘淡,故糧草難得。皇命是:誰有本事能徵到欽定之數的糧食,誰就能當這個運糧使。不過,只能授戶部員外郎之職。”
成治略想了想,豁然開朗,道:“員外郎,六品,不違制。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