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鹹的海風吹到身上,陰冷天氣,面板又粘又黏。用力抽動鼻翼,似乎能夠嗅到那海水的苦澀。
一個赤膊壯漢吱溜一聲從桅杆上順著繩索溜下來,大聲喊:“東南方向,除了水就是水,一切正常。”
他身材看起來頗為瘦小,可落到甲板上,只聽到沉悶的“咚”一聲,巨大的商船好象也順著他落地的一瞬間微微一晃。
看了看他身上黑色的結實的肌肉,正在奮力刷著甲板的冷英低聲罵了一句:“這個姓羅的就是屬猴的,從早上到現在,就沒消停過。荊大哥,咱們自從上了船,整天除了刷甲板還是刷甲板,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才是個頭?依我看來,這也就是一艘普通商船。或許和海賊們有些瓜葛,卻也就是一條小魚。這些天來,你我跟著船飄來蕩去,能查得出什麼來?”
旁邊那個叫荊大哥的人也同他一樣跪在橡木甲板上,奮力地用刷子刷著。皂角的泡沫層次泛起,在天光下呈現出七彩的顏色。
沒有風,船帆懶洋洋地張著。陰暗的天空如同一口鍋扣在頭頂上,悶得叫人喘不過氣來。
汗水從荊大哥額頭上如雨點一樣落下,他那張滿是苦楚的臉上全是白色的鹽花和水鏽。
聽到冷英的埋怨,荊大哥壓低聲音,冷笑著用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冷兄弟,確實,這首商船上裝的都是普通貨物,而且,船上的水手看起來也很普通。不過,嘿嘿,這姓羅的怕不是個簡單人物,剛才從桅繩上下來,落地生根。別的且不說,這下盤上的工夫可俊得很啊!”
冷英顯然是已經被上船後連日的操勞弄得身心俱疲,意志有些消沉:“荊大哥,我朝片板不得下海,能夠在這大洋上走船的,誰不是亡命之徒,誰沒有一點武藝傍身?”
“嘿嘿,冷兄弟你卻是想得差了。”荊大哥低聲耳語:“你看看這姓羅的,他雙腿有羅圈,在甲板上走路的時候,自然而然地踮著腳尖,身子隨著波濤上下起伏。而且,看人的眼睛也利得像刀一般,顯然是行伍出身,而且是騎兵。荊然我也是在軍隊裡隨上司做過幾年監軍的,這一對招子亮得很。”
“他是騎兵,怎麼可能?”冷英忍不住將目光落到那個姓羅的矮子身上。
荊然嘴角依舊帶著冷笑:“沒錯,肯定沒錯
。你看他右手的手筋上有一道箭痕,傷口做三稜狀,這種箭,乃是遼東建奴才有的。騎兵策馬衝鋒,全靠一雙腳和一雙手,才能站得住馬鐙,拉得穩韁繩。這姓全的手筋受了傷,自然做不得騎兵。看他剽悍模樣,應該是邊軍老人,而且是精銳家丁。這樣的人即便騎不了馬,一個管隊還是做得了的。嘿嘿,好好的軍官不做,跑海上來當一個普通了望手,當商號裡的夥計,有意思,有意思。兄弟,咱們這次說不定還真要逮到一條大魚了。”
說到這裡,他那張苦楚的臉上煥發出容光。
經荊然的提醒,冷英提起了精神,一看,忍不住道:“荊大哥慧眼如炬,小弟佩服。不過……荊大哥,這個姓羅的或許有可疑之處,但若說是大魚,卻還談不上。這商船中的貨物真的沒看到有什麼出奇的地方,還有那餘東家,也普通得緊。沒有絲毫武藝不說,性子也和順,有的時候,甚至還有些爛好人的味道。”
“這還不奇怪嗎?”荊然鼻子裡哼了一聲:“走海的,誰不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人。咱們這個東家性子實在太軟,換成其他人,早死了不知道多少次。偏偏這船上的人對他卻是畢恭畢敬,你不覺得奇怪嗎?還有啊,你我查這樁案子的時候,以前何嘗聽說過餘記商號?冷兄弟,咱們小心些。這趟差使走下來,說不定還真要查出一樁驚天大案來。到時候,咱們弟兄也不用在下面苦苦熬了這麼多年。”
冷英微微點頭,嘆息著道:“是啊,咱們在衙門裡已經呆了十年了吧。小弟本領低微,也就是混混日子。可大哥你武藝超群,又破了那麼多案子,早就該晉升百戶,可到現在卻還是一個總旗。”
“別提錦衣親軍衙門的事,這船上的人耳朵尖得很。”荊然提醒冷英,然後警惕地看了前面那姓全的漢子一眼。
“是,大哥說得是。”冷英忙低下頭去。
沒錯,冷英和荊然乃是南京錦衣親軍衙門的錦衣衛。荊然是總旗,冷英是小旗,雖然是直接的上下級關係,可二人關係卻非常密切。
兩人都做錦衣衛十多年了,原本在杭州當差。荊然是南京人,一心想回老家。三年前,他花了些銀子走了門子,被調了回去。走的時候只帶了冷英一人,可見二人的關係的特殊。
這次兩人之所以來到這條商船上,那是因為最近市面上出現了一大批私鑄的錢幣,這可是一等一的重罪啊
!
明朝實行嚴格的貨幣制度,從洪武年到嘉靖初年才廢止的交鈔,再到通行全過的各類通寶。如果有人敢於私鑄貨幣,那就是殺頭之罪。
可即便如此,因為私錢之利實在太厚,依舊有不少人冒死偽造。
後來,為了防偽,或者說讓私鑄銅錢者無利可圖。朝廷發行的貨幣鉛銅比例越來越大,從剛開始的鉛五銅五到現在的鉛七銅三,甚至直接用鐵做成鐵錢。這些貨幣的分量也越來越小,厚度也越來越薄。薄到極處,當真是扔到水面上都能浮起來。
按說,一般的鑄造私錢,因為數量實在太少,官府也難得追究,睜一眼閉一眼算了。
可這次不同,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荊然得知,在江南的市面上,尤其是各大商號中正通行一種叫鷹洋的私錢。這種錢和以前的私錢不同,乃是白銀所制,一面雕著一隻三腳烏鴉。另外一面則是“一元”的面值浮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