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夢璃託城裡鐵澤居的劉匠人打造一個劍匣,是在原有的成品基礎上又嵌了許多玉片,匣子本是彩紋斑漆的,正面的漆釉看著極炫目多變,牽著的玉片就如月,如眼,如湖,如鏡,任何人拿到這樣一個漆匣子都會開心的,男人背上它會更英武,女人帶上它會更端莊,不論是隨身攜帶,還是掛在馬鞍的得勝鉤上,都襯意極了。
雲天河瞧了這個萬般多彩的劍匣,回想起自己做的那個,笨重狼犺,不由得有些沮喪。他現在知道,山下人大多是有本事的,沒有本事的人活不下去,就像他在山上時,如果不會打獵就要餓肚子,山下人多,大家不能都去打獵,畢竟有的地方獵物多,有的地方少,還有不是每個人都有打獵的本事,所以他們就用各種法子活下來。
所以有人種地去了,有人打鐵,有人當篾匠,各行各業都有吃飯的本事。雲天河覺得自己大概是個獵人,他會打獵,可以用打來的獵物換錢,然後再用錢買別人的東西。
他自覺要學的還很多,在山上的日子就是因為一開始什麼都不懂,所以很無聊,在山下把本事都學好,回到山上就有事情可做。
雲天河多看少說,因為記著和老夫人阮慈的約定,所以出門在外片刻都不離人左右。與柳夢璃出來逛街的感覺,又和韓菱紗一起逛街的感覺不同了。倘若是同韓菱紗出行,她八面玲瓏的稟賦能把同伴照顧妥當,有什麼疑問都可以解答。可如今雲、柳二人都不通世事,所以對外面好奇的時候是類似的,柳夢璃好歹多年來習文弄墨,從書上學來了一筐道理,雲天河就真的什麼都不懂。
好在柳夢璃待人處事都極大方舒展,遇到不懂的難題,譬如銀錢結算,迷失道路一類,她便會向周圍人發問。旁人見他兩個,男子俊秀英武,女子清麗婉約,都當是一對璧人,定是大戶的公子小姐,故而回話都懷揣三分小心,臉上笑容熱情極了。
壽陽是靠離香草產業有起色的,離香草帶來的是商賈,帶來的是南邊的絲綢北邊的布,東邊的魚乾西邊的饢,茶馬酒煙,鹽石鐵礦,各式各樣的貨品都能帶來,但卻帶不來良田,帶不來水渠,壽陽裡依舊有人在行乞,依舊有流浪的小孩子。
柳夢璃從沒見過這些,她沒有帶野人去賞花看景,只是與他一起在街上走,施捨銅錢,也詢問一戶戶人家。她是縣令的千金,與衙門捕頭是老相識,一句話能給貧困的人家安排勞工,也可以給流落街頭的窮人一個去處,她又有法力在身,可以用方術為人治病救災,助人於水火之中。只是一個下午,他們就走訪了許多戶百姓,就像善財童女似的,每過一處就會被千恩萬謝。
大家這下都知道柳家千金是個極好心的女子。
她並未舒展眉頭,只是越皺越緊。雲天河見了她這樣哀愁便問,“夢璃,明明大家都喜歡你,為什麼你還會不開心呢?”
柳夢璃抬眼望著雲天河的眼睛,眸光裡卻沒有他的影子,只是像一個深潭一樣,像江水一樣,泛著悲憫的淚光,“雲公子,我在想,單單是壽陽一個地方就有這樣多窮苦的人家,我這麼多年一直躲在府邸裡沒有出來,卻讓他們受苦許久了。而天下這樣大,我從書上看來,神州廣袤,縱橫不知幾千裡,世上人又這樣多,那受苦的人也應該很多了,我能救一地一時,救不了天下萬世……一想到這些,我心裡就難受得很。”
雲天河撓頭,“啊?好難懂,我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會這麼不開心,我在山上一個人就很好啊,餓了就去打獵,渴了就去喝水,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雲公子有所不知,你在山上獨自一人,漫山的野果任你採摘,而你武藝高強,野獸都傷你不得,所以能活得很自在開心。但山下人,衣食住行,一針一線都來之不易,你也瞧見了,大多數人鬥不過虎豹,做什麼事情都戰戰兢兢,活著本就是很難的事情。難怪世上有那麼多人求仙問道,求得不就是一個逍遙嗎?越是活得痛苦,心裡就越期盼成仙……雲公子,我想,我想以後,和你們在外遊歷的時候,每過一個地方都能停幾天,讓我能幫幫那裡的人。”
雲天河點點頭,“夢璃你是好人,我爹說過,一個好漢三個幫,你是好漢,我肯定幫你的!”
對一個纖弱女子誇好漢,估計也就是這個野人幹得出來了。柳夢璃被他這樣不羈散漫的話逗笑,心中難解的愁苦也被紓解許多,“雲公子,和你在一起很開心,時候不早了,我們快些回去吧。”
他們二人回到柳府,今晚是在壽陽歇息的最後一夜,明天一早就該出發去往陳州,所以這一餐晚飯便格外隆重些。消失了一天的韓菱紗這時候已經回來了,坐在大廳喝茶發呆,感應到門口雲天河的氣機,她興沖沖地跑出來,就看到他和柳夢璃並肩進門,二人擠擠挨挨,竟十分親暱的樣子。
韓菱紗見狀心裡醋意大發,正打算發火,又看到柳夢璃眼角淚痕隱隱,她大吃一驚,忙上前詢問。
“你怎麼哭了,好夢璃,是不是這個野人欺負你了?說出來,我幫你出氣!”
雲天河馬上委屈,“沒有啊、沒有啊!”他暗暗嘀咕,菱紗總是一見到我就生氣,是不是我又哪裡惹她不開心了?
柳夢璃對韓菱紗斂衽一禮,又仔細揩揩眼角,“不關雲公子的事,是我自己的問題,菱紗你別怪他,雲公子他是個至誠君子,對我照顧有加。”
韓菱紗暗暗咬牙,心說:正是因為他對你照顧有加才有問題好不好!
她倒也好奇柳夢璃這深閨小姐出門一次到底為何落淚,便細細地詢問,柳夢璃便將自己一路所見所聞,具以相告,此間種種人間情態,身為江湖人的韓菱紗卻早已慣熟了,她當下淡淡一笑,寬慰道:“好夢璃,你心腸軟,所以看不得這些人受苦,可你畢竟也只是一個人罷了,人生在世,能把自己照顧好已是不易,能去惠及百姓,那就算是大俠的作為。”
雲天河也不知聽懂了什麼,直接眉開眼笑,“我也要當大俠!”
韓菱紗原本和和氣氣的好臉色一下就沒了,“瞎湊什麼熱鬧,笨蛋,你連大俠到底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
野人一臉迷惑,“不是菱紗你說大俠會幫別人的嗎?人人都喜歡的,應該就是大俠了。”
“你啊,不懂就先別亂說,大俠根本不是這麼簡單的,不然為什麼世上人只想當神仙,不想當大俠呢?”韓菱紗見他懵懵懂懂,心裡許多江湖往事不知如何說起,當下也是頭疼又無奈,大約她知道嘴裡喊著要當大俠的都是些沒長大的孩子,以前在族裡生活的時候,就有許多這樣的男孩,拿著木劍就以為是絕頂的劍客,唱兩句戲文便想著為天下主持公道。這樣愣頭青的夢想最終基本消失在爹孃愛的棍棒之下,偶有幸存至長大的夢想也最終被當作蘆柴棒一把點著柴火燒灶了。
雲天河撓撓頭,他便說,“我聽你的。”
每次看見他這副無辜的模樣,韓菱紗心裡便有說不清的滋味,又愛又恨,又憐又怨,只是再如何也生不起氣來了。
柳夢璃取來嵌玉斑漆劍匣贈予韓菱紗,而韓菱紗也恰好有禮物要送給柳夢璃,卻是一枚隨葬東海鮫綃織錦海龍紋香包,她從來不拘禮節,把從死人墓裡偷出來的東西送人,毫不介意,柳夢璃聽她說了這物什的來歷,倒也神色如常,隨手便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