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砝碼
楊芋釗沒理會那玩笑話,左右瞅瞅身周並沒有礙眼的人物後,他才咬著牙低聲向唐離問道:“若愚兄與王鉷,甚至是李複道大人結了怨恨,別情你會站在那一邊兒?”。
“老楊你怎麼會這麼問?”,唐離一愣之後道:“到底出什麼事了?”。
“戶部尚書!”,簡短的說了這四個字,楊芋釗就再沒細說,又隔了片刻後,面頰上滾起兩道肉稜的他才又咬牙恨聲道:“他王鉷藉著楊慎矜一案接受戶部事務不過才幾個月,他弟弟就忙著召人擴建帳上庫房,這樣的人還有臉說別人管不了戶部大帳”,言至此處,老楊臉上的神色簡直就是怨毒了,“王鉷再怎麼說好歹也是個名門之後的正牌子出身,他安祿山是個什麼東西!一個生在柳城的九姓雜胡賤種居然也敢看不起老子的出身,總有一日老子要跟這個咋種覆窠!”。
“覆窠”是唐時典型的市井間俗語,意思是報仇、秋後算帳等,只不過這個詞兒還帶有些下流的意思,所以不說官人,就是一般的良人如果不是被逼急了吵鬧打鬥也絕不會在口語中用到。楊芋釗乃市井混痞子出身,靠的又是裙帶關係爬上來,他做官以後最怕的就是因為出身被別人看不起,所以日常穿著言行上都極力注意著不肯露出一絲市井氣來,如今不看他臉色,只聽到這個詞兒,唐離也知道楊芋釗必是遭了安祿山極重的羞辱。以至於現在如此失態。
其實就歷史來說,安祿山一直對口蜜腹劍地李林甫服服帖帖,而楊芋釗最初也的確是得李林甫的援引才能在短短的時間裡爬上高位,加之安祿山乃是楊妃的“乾兒”,而楊芋釗乃是楊妃的遠房堂兄。論理,不管怎麼說安、楊二人都該是同一陣線,但也不知道安祿山是那根筋出了問題。從他看到楊芋釗的第一眼起就不順眼,隨後二人之間地怨恨越來越深。最後簡直到了不共戴天,必要至對方於死地而後快的地步。
雖然楊芋釗沒有細說,但唐離明白他最近肯定跟王鉷、安祿山及李複道等人接觸過。依他現在地地位和心思,只怕這番接觸八成還有討好的意思在裡邊。誰知安祿山因為瞧不起他的出身對他大加羞辱,而沒能做上戶部尚書的王鉷肯定也不會放過這個難得洩的機會。至於李複道,一方是楊芋釗,另一方是安祿山與王鉷。他的傾向性壓根兒都不用猜。
“噢!”,唐離隨口的應答聲中滿是感慨,如今在名義上他自己、楊芋釗、王鉷、李複道、安祿山這五人都是屬於李林甫一黨,但相互之間地關係怕是連陌生人都不如。自己與安祿山不必提,王鉷若是知道戶部尚書之事是自己居中牽了線,只怕也是得罪定了。如今楊芋釗與三人的關係又成了如此模樣。唐離雖然知道由自己岳父為的李黨必定會因為各自的利益不同而分崩離析,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想不到這種分解會來的這麼快。這麼猛。
原本在他想來,這種李黨內部的分裂至少要等到李林甫去世以後才會生,如今看來當初的估計真是太樂觀了。
眺望著城樓下籠罩在夜色中地黃金之城,唐離在感慨過後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其實想想也並不奇怪,幾千年的王朝史中。“黨人”大體會以三種形式出現,一種便是如同東漢末年心憂社稷的儒生們組成的鬆散聯盟,或者是象明朝的東林黨,其領導者或者精神領袖大多是德高望重之輩,成員也大多是當時社會的精英,其理想崇高,但結構太過於分散,說得永遠比做地多,而且其結局也往往慘淡的很。但也正是因為其濃重的理想主義色彩,所以生命力比較頑強。而且都能得到民間的同情及讚譽。縱然朝廷一再壓制,卻總能春風吹又生;第二種就是如同北宋中期的兩黨之爭了。所謂新黨、舊黨,它們之間爭論的根源是因為文官集團內部關於治國施政的理念和想法產生了分歧,這種“黨”大概很難以好壞來加以評說;至於第三種,大概就是屬於自己這一種了,沒有任何理想主義色彩,其目的直接指向權利,由一位強勢人物領,隨後培植或者是拉攏黨羽而成,這種“黨”往往名聲不太好聽,但其強盛時力量卻是最大,但相應的後果是隻要領大旗一倒,依靠權勢及利益聚集在一起的黨人立即就會樹倒猢猻散,當真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說來李林甫這一黨典型地就屬於此類,這位岳父大人把持朝政幾近二十年,蜘蛛結網般組成了一個龐大地網路,當其身體健朗之時,整個李黨權勢之大連尚書宰相也是說貶就貶,說罷就罷。但如今李林甫抱病在身,且沒有痊癒的希望時,整個網路立即呈現出分崩離析之象,雖然名義上還有一個“李黨”地名頭在,但對看重利益的成員已經沒有了太多的約束力。
唐離突然之間陷入了莫名的思緒,卻讓正等著他答案的楊芋釗心下不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別情!”。
“噢!”,唐離轉過身來,臉上的笑容有些朦朧的讓人看不清,“我自幼在金州長大,隨後到襄州、長安,當日因家貧未能象別計程車子一樣遊歷實在是個大大的遺憾!”,輕聲說到這裡,唐離抬起頭迎上楊芋釗的目光道:“老楊,太樂署有意對地方道州的教坊司做一變革,千秋節之後我意出京一行。”
聽唐離並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而是丟擲這麼句話來,楊芋釗一愣之後是片刻的沉吟,隨即重重拍了拍唐離地肩膀。“好兄弟!”。
楊芋釗心思靈動,沉吟之間自然明白了唐離話中的意思是要保持中立,雖然這不是他最想聽到的答案,但他知道這已是唐離能做到的極限。畢竟李複道是李林甫指定的接替人,而且從血緣上來說他是李騰蛟的五叔,唐離站在李複道一邊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之所以會在今晚,在這個絕不適合談論這種問題地地方逼唐離表態。是因為楊芋釗在與李、王、安三人交惡後,最擔心。甚至是最害怕的就是唐離與他地決裂。
其實這次與李複道三人交惡,楊芋釗更多是被人羞辱後的氣憤,而並不是害怕。坦率的說,他並不害怕李複道,一年多的交往使他早就清清楚楚看的明白,這個被老相公強推進政事堂的小李相公做一個統兵武將或許還行,但要做宰相。無論手段還是權謀,他都遠遠不夠格;而王鉷,這是一個標準的道貌岸然地小人,看似一團正氣的外表下隱藏的怎麼也滿足不了的貪婪,沒有了李林甫這樣的強勢人物做為支撐,憑他現在的地位和手段根本不能從給自己造成太大的傷害;至於最後一個安祿山,看來他的力量很強大,但他這種力量遠在千里之外地平盧。除非安胖子帶兵造反進京,否則也照樣會拿他沒辦法。所以這三人看來強大,其實都是紙老虎,更何況這三人之間也有矛盾,最起碼楊芋釗就知道世家出身的王鉷從心底裡看不起粗鄙無文的安祿山。
能想到這些,楊芋釗自然也明白。如今李黨中唯一能威脅到他地位的就是唐離。他知道自己如今所獲得的一切,其最深處的根源都是因為楊妃這個遠房表妹地緣故。從劍南道鮮于仲通和章仇兼瓊的另眼相看,再到進京後李林甫對他的援引及隨後的提拔,絕不是因為他自己有多出色,而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結果,別人對他的示好,其目的卻是在楊妃身上,否則這些人只怕沒一個願意理會他這個混痞子出身的破落子弟。
楊妃是他的權力來源,只要這棵大樹不倒,他就永遠也不會倒。但是唐離。也唯有唐離能有這個能力斬斷他跟楊妃的聯絡。
雖然每次別人叫他“國舅爺”時。楊芋釗就會露出一個很謙遜地笑容,但他自己明白他跟楊妃之間地血緣關係有多淡。他永遠不會忘記初來長安時都陽侯及三位國夫人對他的冷淡。也正是這種冷淡使之明白,他在外人眼中看來與貴妃娘娘不可撼動血緣關係其實並不足依憑。與明白這一點相對地是,他也明白自己那位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表妹對唐離有多麼的寵幸,甚至私下裡他有時會忍不住對唐離所受到的這種寵愛產生嫉妒。凡是唐離對楊妃提出的要求,她從來都沒有拒絕過,而且有幾次楊芋釗進宮私下裡與楊妃談論到唐離時,他甚至從楊妃的眼神中看到了懷春少女對初戀情人的那種熾熱。
是啊!誰讓玄宗已經是雄風盡去,年過六旬的老人,而自己的表妹卻是正當一生中最好的年華;誰讓唐離長得這麼俊俏而又風儀出眾?;誰讓他有如此才華,不僅能作出那些最能撩撥女人心絃的長短句,而且在音律上又能與楊妃堪做知音?;甚至是誰讓他每次見到楊妃時,都沒有臣子應有的謙卑,那眼神裡都毫不掩飾的流露出男人對女人絕世姿容的讚美?每一次問自己這些問題,楊芋釗最終得到的都是一個悲觀的答案——風姿飄逸、志趣相投,唐離的確對自己正當虎狼之年的貴妃表妹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而這個自小性子嬌縱的表妹一旦有了這種想法,憑藉她如今的身份和豔冠天下的美麗與風情做武器,楊芋釗無論怎麼樂觀的去想,也不認為年不滿二十的唐離能有逃脫的希望。當然,除非兩人真正有了床第之歡,楊芋釗也絕不會把他所看到這些告訴唐離,似乎是一種本能,他知道這樣對自己會更好一些。
楊芋釗清楚的明白自己所謂遠親的分量遠遠不能跟“情人”相比,所以在目睹楊妃私下說到唐離時所顯露出少女懷春般的眼神後,他就做了一個最明智的決定。即便把滿朝文武都得罪光,他也絕不能得罪唐離。得罪了滿朝文武或許會讓他難受一陣子;但得罪了唐離,以他那種睚眥必報地性格,絕對能讓自己痛苦一輩子。
而且即便拋開這些,對於曾遭遇過親戚冷遇的楊芋釗而言,推他起步的唐離的確是他唯一真心認可的朋友。毫無疑問,每個人都需要真正的朋友。更重要的是,這個朋友還沒有太多地政治野心。而這足已為他們的友情奠定最堅固地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