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原來那間書房,至少從外間看來是完全如此,只是繞過那扇作為裝飾的屏風,裡面卻有一間更為闊大的房屋,與外間裝飾精緻素雅的書房相比,裡面這間顯得空曠了許多,在這間新開闢的內“書房”中,最顯眼的也是佔據最多的就是地圖,牆上掛的、大案几上放著的,甚至案几旁邊的花缸中插著的都是地圖。
這些地圖既有全圖,也有區域性地圖,而這些地圖中尤以三大節度所在地的為最多,從兵部搞到這些地圖的副本著實讓唐離沒少花功夫。
而整個空曠的書房中最顯眼的則是放置於房屋正中的那張巨大沙盤,唐離到現在還能想起當日兵部“職方司”那幾個退職主事、令吏在聽到自己有關沙盤的構想時臉上露出的震驚神情。
兵部職方司的職責就是掌天下地圖及城隍鎮戍、烽侯之數,所以若要論起對地形的熟悉,自然就以這個部門為最。而這一部們中自然又以這些混了一輩子的老人們對地形瞭解最多。這些人在皇城裡待了一輩子,卻一輩子也沒能出頭,當他們在職時,那些用腳丈量大唐疆域的苦差毫無疑問的落在了他們身上,而這結合那些地圖足以讓這些一生不得志的老人們用沙盤勾勒出一個誤差並不太大的大唐山河地理圖。
長安物價騰貴,居之大不易,這些老人在職時官職卑微,年老退職之後沒了任何外快,僅僅憑藉著菲薄的俸祿度日,其清苦處可想而知,所以這幾個兵部職方司老人對於能獲得“兼職”的機會極為感激,尤其當僱傭他們的是象唐離這般既有地位,而出手又夠大方的人時,就更是如此。
此時,這張佔地達半間屋子的沙盤並沒喲完全成形。自長安向北的兩河道已經構建完成,但長安以南卻依然是一片空白。唐離知道製造沙盤講究的是精確。而世上所有要求精確的東西毫無例外都需要大量的時間,更遑論製造這些沙盤的是一些精力不濟的老人?所以,他並沒有催促。
此時,身穿一件麻布白衫的唐離就站在半成形的沙盤前無意識的看著盤中大唐北部的山河地理。雖然在唐朝時“白色”並不是一個高貴的顏色。甚至連街上乞丐也能穿著這種服色,但這並不妨礙唐離對白色的偏執喜愛,只要是在府內,幾乎他所有的常服全都是白色。而且這其中的百分之九十都是由農家自紡出的麻布製成。
抬手處小呷了一口“魚兒酒”。帶著冰珠的酸甜酒漿順著喉嚨緩緩而下,在酷熱的長安六月,這實在是一種最好的享受。大唐承平將近百年,民間富庶的結果就是享樂盛行。而這種風氣又直接推動了造酒業的繁榮,這是一個是詩的國度,也是一個酒的王朝。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都好酒而又愛酒。又因為這個時代壓榨酒的度數太低,而且大多數為果酒,是以連婦人女子都不例外。在林林總總的各種酒釀中,包括自己親手釀製的’離酒‘,直到這個夏天,唐離才總算找到自己的最愛――’葡萄釀‘。
“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毫無疑問,葡萄的遷移與傳入就是中原王朝軍功與武勳最好的證明,貞觀朝時,身為開國之主的太宗皇帝親於內苑中移植葡萄,隨即更透過親身驗證,欽定出八種葡萄釀的製造之法,遂使葡萄釀風行天下。歷三二十年就成為大唐八大名酒之一,與富平石凍春、劍南燒春等並列。
唐人好酒,這就決定了他們能找到最好的辦法來享受這種酒,而唐人極高的藝術修養也在飲用這種酒時得到了極好的體現。
飲葡萄酒必須要用“夜光杯”,沒有人強行規定,卻很快成為約定俗成的規矩而為天下共遵。炎炎夏日,豔紅葡萄釀在半透明的琉璃盞中發出誘人的光色,琉璃盞旁邊的托盤中則盛著用冬季藏冰雕成的條條晶瑩剔透的冰魚,冰魚落入豔紅的酒漿之中,片刻功夫後琉璃盞口就能見到有輕微的薄霧透出,而盞中的酒沿處則掛著小小的冰珠,如此的一盞葡萄釀,簡直就是最美的藝術品,卻不說喝,單是看也足以讓人沉醉。
而唐離直到這個夏天才找到最適合自己的酒,去原因只有一個字兒,那就是窮。唐朝的葡萄釀有兩個來源,一是河東道出產,被稱為河東葡萄釀,而另外一種是自波斯傳入,被稱為波斯葡萄釀。然而無論是哪一種,價格都極為昂貴,波斯葡萄釀自不待言,而河東葡萄釀作為大唐八大名酒之一,自然也是價格不菲,這自然不是以前的唐離所能享受。
端起帶著涼意的琉璃盞,唐離又呷了一口的同時,腦海中莫名出現了一些古怪的念頭,在千百年後他穿越的那個時代,當人們對外來的以葡萄為原料的酒品及所謂的’葡萄酒文化‘頂禮膜拜的時候,卻不知道他們的祖先卻早在本稱之為“上古”的唐朝就早已將葡萄釀的品評上升到了藝術的高度,仔細想想,這還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
搖搖頭,唐離暗歎自己又出了神,將手中的琉璃盞放下,他又繼續低頭看起兩河道的山河地理來。
說實話,直到現在,唐離也不清楚自己怎麼會花費這麼多功夫來收集地圖及建造這個沙盤,想要地圖的想法當初起源於他希望能對自己所處的這個王朝從疆域上有一個整體把握,畢竟穿越來此之後,他的生活經歷有限,真正呆過的地方也不過金州,襄州,及如今的長安而已。因為沒有經歷同時代其他士子科舉前必不可少的“遊歷”,如今的除了這三個地方之外,於他這個穿越者而言,他腦海中的大唐居然更多保留的是後世史書中那些發黃的記憶。來此五六年,甚至當他的官至五品時,竟然連唐朝周邊的起始疆界都不知道,這也不能說不是一個絕妙的諷刺。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他就有了搜尋地圖的想法。正是透過這些地圖,使他的腦海中地理意義上的大唐終於得到了固定與認同,也使他以前那些關於這個王朝的文化與風俗理解落到了實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正是這些標著陌生地名的實實在在的地圖與沙盤,使他這個穿越者從心理上更進一步的融入了時代,融入了唐朝。
只是讓他始料未及的是,當初一個模糊的想法經過一個多月的經營,居然成就了這麼大一間屋子,他現在甚至可以毫不誇張的說,關於唐朝尤其是兩河部分的地圖,他所收集的絲毫不會比存放在兵部職方司的少。而這個沙盤更是普天下獨一份兒。當然,能有如此成果跟他的身份及薛龍襄接任兵部侍郎有直接的關係。除此之外,要得益的就是“寶珠”聰明的大腦,因為聘請職方司這些退休小吏的主意就是出自於她,能從別人司空見慣或者視為無用的人或物中找到價值。這本身就是一種聰慧的體現,更何況這些人的價值實在不小。
“汩汩”的聲音是斟酒的聲音,而“叮咚”的聲響則是冰魚落入琉璃盞中的聲音。低頭注視沙盤的唐離知道,這是寶珠又為他重新倒滿了一盞魚兒酒。
“岳父大人的車駕到哪裡了?”唐離並沒有抬頭,依舊是看著沙盤問道。
聞言,寶珠放下手中酒瓶,想也不想的順手拿過沙盤邊上鑲著紅緞子的小竹枝插在了河東道晉州地界。
用手在沙盤上空虛指著河東道地形,唐離笑著說:“恩,岳父大人倒是挺快,依他們如今的行程,再有六七天也就該能趕到北都晉陽了。”頓了片刻後,他才又問道:”那王縉如今的行程又到了哪裡?“
”王大人出了恆州,正趕往朔州方向,“寶珠邊插著紅布竹枝,邊解說道:”王大人因是輕車簡從,所以速度就快了許多。“
”不錯,他們的行程都比我想像的要快。只是王縉這樣的趕路法,只怕老翟是有的受了。“說到這裡,唐離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口中所言的岳父並不是指李林甫,而是鄭憐卿的父親,滎陽鄭氏的當代家主鄭子文。這個昔日的金州刺史正趕往晉陽接任河東道觀察使。而王縉也已從山南東道那個小州的司馬位子上被遷轉為沙苑監正,於品級而言,他依舊是從五品,只不過管理的物件卻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個昔日料理地方政事的司馬,如今管理的是大唐數十處分設各地的沙苑監,或者換而言之,是這數十處沙苑監中培育養殖的幾十萬匹戰馬。
騎兵在冷兵器時代的作用無需多言,尤其是當所有的戰爭大多集中在一馬平川的北地時,騎兵的作用更是怎麼誇大都不過分。大唐以武勳開國,自開國初的高祖武德年間就於河西等水草豐美之地設定沙苑監培植戰馬,後因勢力強盛的突厥不斷在北疆威脅,而要與全騎兵的突厥作戰只能是以騎兵對騎兵,所以沙苑監的規模迅速擴大,而這種擴張到玄宗開元朝時更是達到了頂峰,在其輝煌時期,大唐全部的正規軍隊只有五十五萬人,而沙苑監中養殖的戰馬卻多達七十萬頭,這就意味著不論士兵素質如何,但在實際條件上卻能滿足讓每一個士兵都成為騎兵,連伙伕後勤兵也不例外。進入天寶年間,雖然沙苑監的規模有所萎縮,但依然儲存在四十餘萬匹的規模。而現在的王縉就是代表朝廷管理這四十多萬匹戰馬。
的確,鄭子文的河東道觀察使及王縉的沙苑監正就是唐離薦引的結果。
人到用時方恨少,這就是唐離當日從相府辭出時的感受,入京時間太短而根基又太淺,當李林甫有感於自己的病情給了愛婿安插自己的勢力的機會時,唐離才發現自己根本無人可用,他現在這些信得過的屬下不是護衛就是市井人物,連個最低的官階都沒有,拿這樣的人向政事堂首輔舉薦只能是個天大的笑話。而身在官場達到一定品級,與他有親密關係又能相信的就只有鄭子文及王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