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只有這一刻,當身處太廟,這位登基半年的皇帝,才卸下了所有壓力。
得到安寧。
他邁步沉默地走過去,純白的衣袍鬆垮垮的,下襬拖過纖塵不染的地面。
祭臺下方擺放著銅盆與紙錢,原本是沒有的,但景帝登基後,有時會來,便準備了。
“噹啷。”這時候,他拎起火盆放在地上。
又擼起袖子,拿了一疊紙錢,又從案臺上取了一隻白色的,燃燒的蠟燭,放在玉石地板上。
這才隨意坐在蒲團上,渾然沒有君王威儀。
左手捏著一疊紙錢,右手取了一張紙錢,在燭火上一抹,便丟在了火盆中,點燃了裡頭的紙張。
騰的下,火光猛烈起來,映照的陳景疲倦的面龐上,也泛起火光,略顯凌亂的髮絲捲曲。
“……皇兄,近來過得如何?有日子沒來了,不知你在黃泉可否寂寞,西疆的戰事仍未大範圍爆發,金帳王庭狼子野心,果然預謀已久。
西北軍果然還是不堪大用,只可惜,夏侯元慶提前暴露了,否則,按照我原本的計劃,此人還是可用的……”
“西北邊軍的確是帝國爛瘡,但有這個瘡,便是病夫,也還能打仗,但給猛地剜了去,便難了。
現在想想,若是你不把我逼迫的太急,再等個一年,穩定了邊軍,如今也不至於要大舉派兵,以至於拖累錢糧人力……你說,這是不是你的錯?”
“哈,你若還在,大概要罵我無恥,但你死了,所以是非功過,便只能聽我這個後人評說……無法還口,當真痛快。”
陳景又續了張紙錢:
“幽州的探子發來了情報,北涼小朝廷是愈發的兵強馬壯了,妖國竟然沒有南下,這並未出乎我的預料,這些神聖領域啊,修行的越高,越脫離人人性。
何謂人性?
貪嗔痴,悲恐驚……他們也貪婪,但不貪世俗權力,所以,如何能反攻九州?
還是太祖皇帝看的明白,只要妖國還是白尊執掌,便沒有死拼的可能,就如禪宗掌控的南州一般……”
“但在我預想中,那幫人定會嘗試聯合北涼,做黃雀,可卻出了一點意外,那個齊平……不知用了什麼條件,竟令妖國續約暫停,我思來想去,莫不又是首座出面……
哼,又是他……你選的帝國棟樑,當真是一次次給我‘驚喜’……
我對今日一切全無後悔,唯獨後悔一點,那就是當初,應該不惜一切代價,殺了那齊平……”
頓了頓,陳景又續了一張,笑了起來:
“不過,如今也未必要我動手了,那齊平消失已久,大概是去了雪原,妖蠻雖蠢,但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也許這時候,已身首異處也不一定。”
說著,他遲疑了下,還是沒把話說死,親眼目睹了齊平創造的太多奇蹟,他不願承認,心底已對齊平忌憚,恐懼。
陳景略過這話題,又絮絮叨叨,說起了朝堂,局勢,乃至於“陳允”的表現。
大體,都是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話。
與其說,是與死去的永和帝閒聊,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
向一個早已死去的人,傾吐那些不能說,不該說,不敢說的心思。
外頭風雨愈發大了,天空黑暗下來。
陳景手中的紙錢越來越少,火盆裡的積灰,越來越高。
“……呵,又囉嗦了這麼久,你不要嫌煩,我知道,你縱然死了,也肯定想聽這些,想知道,這個帝國在我手裡,究竟會走向何方。”
陳景說著,眼神放空,望著前頭靈位,輕笑一聲:
“不知為何,每次與你說話,我總覺得,你好似還活著一般……你說可笑不可笑?這一局裡,算你贏了,死了都不安生,還要在夢裡嚇我。”
他丟下最後一片紙錢,怕了拍手,正色起來:
“不過你註定要失望的,我與你不同,我不會那般優柔寡斷,我與父皇也不同,不會懦弱地任憑戰火燒了那麼多年,這場仗,我要主動去打,就像太祖那樣……
呵,陳家歷代皇帝怕是都忘了,當年太祖皇帝,什麼時候躲在京都發號施令?西北邊軍缺一個統兵大將?我便做這個大將如何?”
是的,他已經決定了,要御駕親征。
有些冒險,但他本就是個骨子裡瘋狂的賭徒,誰會想到,在戰爭開啟前夕,涼國皇帝便親自入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