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花回到碾道里,看到的四油,躺在一塊門板上,臉上遮了一張麻紙,兩條大長腿懸在了門板外面,一隻腳穿著露腳趾頭的鞋子,一隻腳光著,胸口還有血水滲透出來。鬼子的刺刀是從後背刺進去,刺穿了他的前胸。
豆花過去雙膝跪在四油麵前,叫了一聲:“叔……”淚水奪眶而出,再也說不出話來。
四油以前是個懶漢二流子,常常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是村裡人取笑和欺負的物件。他自己乾脆破罐子破摔,爛泥扶不上牆,自己也沒把自己當人看待。
自從六六娘跟了他,他對生活充滿了信心,一改過去好吃懶做的毛病,人變的勤快起來,決心要把日子過好。
可是,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小鬼子燒殺掠搶,荼毒生靈;國民政府手忙腳亂,貪腐成風,置百姓的生死於不顧。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你就是再勤勞,再努力,糧食打的再多,架不住鬼子搶,國軍徵,隔三差五土匪還要來騷擾。天災加上人禍,辛辛苦苦一年幹下來,到頭來還是落得兩手空空,自己連肚子都填不飽。窮苦的老百姓們,日子沒有一點盼頭,看不見任何希望。
倒是八路軍弟兄們,生活困頓,條件艱苦,置自己的生死於不顧,在抗日救亡的戰場上出生入死,把拯救民族的興盛,做為己任,
在他們的身上,大家看到了曙光,生活才有了一絲希望。
豆花沒有再往下想,她的一聲“叔”,包含了對四油的敬重和不捨,這個曾經讓她幾乎身敗名裂的四油,一生沒有轟轟烈烈過,沒有做下一件另人另眼相看的事情,過的平淡無奇,甚至窩囊,但他最後用自己的生命,詮釋了他這一生,他說不上是英雄,但鄉親們都記住了他是怎麼死的。
按輩分,她也該叫他叔,但是四油在村裡地位卑微,從沒有人對他正眼相看,更談不到敬重,連三歲的娃娃,也直呼其名:四油。
以前他沒和六六娘在一起的時候,大家在“四油”面前還要加“光棍”兩字。後來,他不光棍了,仍然還是四油。現在,他死了,豆花叫他“叔”,大概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死,會換來鄉親們對他的尊重,讓自己死的有了一絲尊嚴。
豆花過去扶起癱軟在地上的六六娘,說:“嬸,叔的後事由我來承擔。”
豆花這樣一說,三喜不答應了。三喜說:“怎麼能讓你一個人承擔呢,四油叔是為了村裡的事死的,這是村裡的事。”
在場的鄉親們也都附和著三喜,都說:“對,四油是為了大家才死的,大家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人人有份。”
這就是穀子地的鄉親們,大傢伙平時可能會心存芥蒂,甚至為了一此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爭個臉紅脖子粗,有時也會爭吵不休,甚至大打出手。但在生死麵前,在大事大非面前,大家還是能拎得清孰輕孰重,分得出是是非非的。
六六娘就撫著四油,拍一巴掌大腿,眼淚鼻涕全下來了,呼天搶地地長嚎一聲:“老天爺呀,你不給我一條活路。可憐的四油哇,我跟你去吧,你可等著我啊。”
安撫好六六孃的情緒,豆花回過頭來,在人群裡四下探望,她有些奇怪,村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大家嚷嚷這麼久了,她都沒有聽到公公老穀子,和另一個公公老九的聲音,這兩個老漢,村裡的事情怎麼能少得了他倆摻和呢?沒有了他倆,穀子地都得要改名字了。
經豆花這麼一望一說,鄉親們都好像也意識到了甚麼,大家這才發現,人群裡少了兩個重量級的人物,老穀子和老九沒有回來,這兩個平時都令人討厭的傢伙,貪生怕死慣了,到現在小鬼子都退了好久了,還不敢回來。有人就嘲笑上了他倆的自私和膽小,有人就站出來反駁,這兩個老漢自私是自私,小氣是小氣,但那是對他們自己而言,有鄉親們遇到困難,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倆還是肯伸出援手的。
豆花不這麼認為,這兩個老漢她瞭解,平時缺點不少,但這種場面下肯定會露面的。現在他倆沒有出現在大傢伙的面前,肯定是遇到了麻煩。
豆花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她問二棒:“鬼子進村的時候,見著咱爹了嗎?”
二棒這個愣貨不太適應豆花這樣和他說話,爹是他的爹,而不是她的爹。他喊她“嫂子”,是他認了她,而爹並沒有認下她這個兒媳婦。就說:“剛開始的時候,我見到我爹和老穀子叔在一起來的,後來我就和三喜一塊了,再也沒見到我爹。”就跳到碾盤上,把槍靠在碾磙子上,雙手攏在嘴上,大聲喊了起來:“爹——爹——”
二棒的喊聲在穀子地的上空迴響,傳回了幾聲崖娃娃的回應:“爹——爹——”,乾巴巴地往外擴散,越傳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