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棒一大早起來,浮腫著一雙眼睛,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梳頭的鳳英,心裡升起了一股歉意,覺得自己這樣做,太對不起這個婆姨了,這件事情發生,未免對她有點殘酷了,她畢竟是無辜的。就擠出了一絲笑容,叫了一聲“鳳英”。
鳳英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大棒浮腫的眼袋,撲閃著她那一雙毛眼眼,說:“你是要去找她嗎?”
這也是一個聰慧的女人,他並沒有和她說起過豆花,但女人的直覺就是這麼準確,哪個男人不期盼洞房花燭夜,而能在洞房花燭夜裡逃離美豔的嬌妻,去坐在冰冷的碾盤上,這不是一般的情傷,這是刻進骨頭裡的一種愛!
大棒不知道如何回答鳳英,這是他昨晚一晚上想好了的,天一亮,就上張家灣找豆花去,找到豆花了,他要不顧一切地向她表白,把憋在心裡的話都倒出來,讓她明白自己的心,他要她回到穀子地,回到他的身邊,他要娶她做婆姨。
大棒也看著鳳英,鳳英就垂下眼瞼,幽幽地嘆了口氣,小聲地說:“下大雪了。”
大棒說:“鳳英,對不起你了。”
鳳英嘆了一口氣,“唉”了一聲,說:“命,都是命。路上小心。”
她明白他的心裡有了別人,她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只是感嘆自己命苦,幸福生活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自己的這段情,將會情歸何處?
大棒扛了一把大掃帚,踏進了茫茫的雪野之中。只要是他認定了的事,別說是下雪了,就是下刀子,他也要去做,九頭牛也拉不回他來。
茫茫原野,渾然天成。遠的山,近的樹,都籠罩在朦朧之中,天和地都渾沌在了一起。黃土高原披上了冬日的盛裝。萬千溝壑山樑盡被銀裝素裹,天地之間盡顯一片蒼茫。千山戴雪,素色相連,氣勢磅礴,濃淡相宜。
雪地上出現了一串串的腳印,那梅花狀的,是狗或狐狸或野狼的足跡,那一個個“個”字,都是石雞等鳥兒留下的印痕。一場大雪,讓這些生靈們驚慌失措,讓它們感受到了捕食的艱難,紛紛走出來覓食。一隻野兔從這邊山坡上滾落下來,又向另一邊山坡上衝了上去。野兔前腿短,後腿長,上坡容易下坡難,它之所以這樣不顧一切,原來是後面有一隻狐狸追趕。
大棒吆喝一聲,狐狸落荒而逃,那隻野兔站在高處,心有餘悸,上身直立起來,前爪抱在胸前,驚恐地瞪著兩隻紅眼睛,彷彿在感謝大棒的救命之恩。
凜冽的寒風吹起了一片雪煙,雪煙裹夾著雪粒,迎面撲來,打在了大棒的身上、臉上,灌進了他的領口裡邊。
大棒肩扛掃帚,迎著風雪,邁開大步,堅定地往張家灣走去。去那裡尋找他的愛情,找回他的愛人。彷彿他篤定了一般,豆花就在張家灣,穿著她那件紅底藍花的襖子,裹著火一樣紅色的頭巾,站在風雪之中,向他招手,等著他接她回家呢。
大棒一邊奮力向前,一邊幻想著,見到豆花了,他第一聲該怎麼稱呼她呢,是叫豆花呢,還是叫花兒呢?但有一個稱呼是必須有的,他得叫她姐!
姐,豆花姐,花兒姐。
大棒心裡默唸著豆花,朝著空曠的雪野大吼一聲:“姐——”
吼聲蕩氣迴腸,千迴百轉,不斷地擴散,漣漪一樣,一圈一圈,向著遠處傳播。
吼聲驚動了覓食的動物,紛紛回過頭來,看著這個瘋瘋癲癲的男人;
吼聲驚醒了酣睡的鳥兒,跳到枝頭崖畔,不滿意地盯著這個驚了它們瞌睡的不速之客;
吼聲擾亂了寂靜的山林,樹兒抖動著身軀,“忽喇”一聲,把一大片雪塊抖落到了大棒的頭上,發洩著對他的惱怒。
大棒抖掉頭上的雪片,頓覺神清氣爽,氣勢昂揚,腳下來勁,向著前方跋行。
老穀子看著這厚厚的積雪,懊惱無比,他出來進去,在碾道里瞭望了幾遍,天還是沒有放睛的跡象,天空中仍有零零碎碎的雪花飄落。
他看到,從老九家的院前,有一道深深的腳印,伸向井臺,伸向村口,伸向了遠方。
再往遠處看,一個人肩扛掃帚,步履堅定,朝著張家灣方向前進。從衣著上,從背影上,老穀子認出來那個人是大棒,他的心裡一下子著急起來,這樣惡劣的天氣,他是要去張家灣找豆花的嗎?
老穀子心中一緊,有了一股尿意,他跑進茅房,又跑回窯裡,罵了四油一聲“狗日的”,又出來碾道里,可著嗓子喊:“二大爺——二大爺——”。
二大爺聽到喊聲,拿掃帚掃出一條小路,來到碾道里,緊張地問老穀子:“出甚事了?”
老穀子說:“狗日的四油腿折了,在我窯裡躺著。我得上一趟張家灣,勞煩你老照應他一下,我去去就回來。”
老穀子把二大爺迎進窯裡,二大爺有點狐疑,這麼倒黴的天氣,去張家灣幹甚呢?他說:“穀子,你沒啥事吧,這天氣去張家灣?”
沒等到老穀子回答,四油在炕上接上說:“他要找豆花去,豆花在張家灣呢,我親眼見到的。”
二大爺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問四油:“你的腿怎麼回事?”
四油臉上掛上了一層難得的羞澀,支支吾吾地說:“地上滑,太,太滑了。”
老穀子揭了四油的短,說:“從六六娘窯裡出來,就跌折了。”
四油脖子梗了梗,說:“從六娘窯裡出來好好的,到了碾道里跌折了。”
二大爺“呸”了一口,罵道:“活該!”扭頭就走。
老穀子著急地說:“二大爺,這……這……”
二大爺頭也不回,說:“我給狗日的端碗飯去,你可要小點心,天寒路滑的。唉,你們一天天的,盡整這麼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