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挑女生一針見血地指出他的問題——與男生相反的是,女生所擅長的剛好就是剖析和解構種種歷史細節,她極其相信世上有一種方法論,可以統籌解決種種歷史疑難,而這種方法,如今正在她的大腦裡構建成長著。
男生連忙從回憶裡抽身而出,十分篤定地告訴女生:“是這樣子的,在暑假前期的這段時間,我重新思考走訪,蒐集了崇安本地的歷史資料,試圖還原當地傳說的面貌。”
“老人說這場大戰,實則發生在南宋滅亡那年,許多亡國宋人想要奔逃到武夷大山之中躲藏,卻被元兵追趕剿殺,這些亡國之民最後於崇陽溪畔消失殆盡,只留下讓當地人心驚膽戰的記憶。”
女生也十分篤定地回答道:“不可能,這個說法太過久遠,民間傳說集體記憶向來存在層累捏造、附會因襲的情況,根據現在的研究成果,一段故事最長流傳不超過一百年,就會變得面目全非了。”
男生嘿嘿笑道:“你說的這個研究成果我好像讀到過,應該是用於研究現代都市傳說的流傳型變,拿來研究貓臉老太太、靈異公交車啥的還行,但跟歷史學沒有什麼關係吧?”
高挑女生不悅地說道:“總而言之這個故事可信度很低,研究下去不過是浪費時間。”
男生點點頭,繼續說道:“沒錯,因此我也推翻了這些蒐集來的觀點,但還是從中總結出了一些比較具有特徵的形容,比如這些人被屠殺的人語言不肖本地,聚眾成群來源不明……”
“對了,老人們經常提到這次殺戮的歷史節點,都是在農曆二月的時分,我查詢到《武夷山志》中的記載:以城關為中心,每年農曆二月初六,集中竹竿柴棍農具及一切日用品於城防售之,故得名‘柴頭會’。”
女生終於點點頭:“這些形容,很符合封建社會對於外鄉人的排外和恐懼,而且往往會妖魔化那些打破他們平靜生活的因素。像這種墟市交流互通有無的機會,本就是那個封閉時代最為常見的人口流動,產生動亂的機率自然也就增大了——只不過這個故事裡,並非外鄉人大開殺戒,而是被人大肆屠戮?”
男生終於露出了笑容,抬起頭望向了高挑女生,往前行動的腳步也越發輕快。
“沒錯!故事模型歷史有意義的部分,已經被我們取得了,那麼接下來我們需要做的事情,就不再是被他們過度渲染和形容套著走,而是從浩如煙海的歷史程序裡,尋找能夠符合這些特徵,並且時間並不算太久遠的特殊事件!”
女生明白這又到了男生最擅長的區域,一旦歷史事件與資料在他眼中化為實體,剩下的事情就如同量體裁衣一般簡單,於是她決定等待對方揭開謎底。
走著走著,他們已經來到了一處岔路口,昏黃的路燈豎立在街角,燈罩底下是一層厚厚的蚊蟲屍體,呈現出一快暗褐色的不安圓盤陰影。
“我們的右手這條是興夷路,面前背後這條叫做南門街,很早以前這附近應該有一處用於船舶進出的水口’集賢門‘,可如今已經沒有了痕跡,據說是解放崇安那幾年,連帶著老城牆一起被拆除,投入市容整治工程裡去了。”
男生如數家珍地介紹著,忽然將手一抬,猛然指向西南側一棟不太起眼的傳統建築,而這棟建築融隱在略微老舊的房屋群之中,單單粗糲的海蠣殼外牆就足以顯示它們建成的年份不淺。
女生沿著他的手指方向望去,又看見光線晦暗的牆面上,浮雕著一個黯然失色的十字架,似乎是一處年深日久、大門深閉的教堂,孤零零地藏身於被現代化城市遺忘的小角落中。
“這裡是……一座天主堂?但樣式怎麼更像是座廟?”
女生原本那已經決定要靜待解答的思緒,驀然就被這處發現點燃。
如果是廈門、福州那樣的近代通商口岸城市,出現這般老舊的教堂實屬尋常,譬如福州的泛船浦教堂主體建築,就足以輕易追溯到那些動盪的年代。
可在這個原本被大山隔絕的縣城,出現這般年代的建築就顯得有些古怪詭異了,難不成在那個年代還有虔誠之極的神父牧師什麼的,不遠萬里跑來這裡安身傳教,並且深入人心綿延至今?
伴隨著時間線上的大事浮現,高挑女生漫漫皺起了眉,似乎顯得有些大惑不解,但她的思緒在此時缺極不安分,驟然間不聽使喚地又往前跳躍了一陣,偏偏恰巧落在了一塊極為合理妥帖的拼圖之上,宛如錨地再也無法挪動。
“在那個時候的天主教……不對,不一定是天主教……應該是類似或相似信仰的人群,曾經到達過這裡……他們留下的信仰被人繼承……也不對,他們的信仰不應該留下,只是應該有遺蹟被髮掘……對,這樣就說得通了,這些被髮掘的痕跡被當成神啟,於是與眾不同的教堂聳然而起……”
跳躍而縝密的思維推理,化成了凌亂破碎的語言脫口而出,而男生也露出了理所當然的笑容,不由分說地展示出他蒐集並掌握的資料。
“根據下梅古鎮的《方氏族譜》所載,咸豐七年三月十七日,寇突如其來,關兵三百口,盡遭他手,肝腦塗地,直搗大安。十七日黎明,便攻崇城,當時居民,視為逃犯,上閉城門,與之銃爆,一戰但幻如血海,以致屍積滿途,無頭者,無首者,斬腳者,刺心者,女淫死者,情形莫狀,觀此驚心……”
高挑女生眼裡閃過一絲明悟,隨後說道。
“我明白你發現什麼了……”
女生當然明白,因為這件事在清末歷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太平天國曾經4次打福建,始終只有短暫停留,而在這處兵家不爭之地站不住腳,連帶著疆域版圖都從從江西跳躍至浙江,呈現環福建分佈的模樣。
如果男生真的找到了太平天國留在福建的文物或者遺蹟,影響甚至能綿延百年,那麼單單是這處發現所寫的論文,就足以作為重要的發現了!
高挑女生激動地想往天主堂走去,男生卻伸出手攔阻了她,帶著她轉了一圈背朝天主堂的方向,面對著一片顯得陳舊而擁擠的老式小區。
“1987年,原崇安縣農業局向原崇安縣人民政府申請,劃撥土地用於修建職工宿舍樓,兩個月後得到批准,其中就佔用到了天主堂後的一大片空地,因此我們要找的東西早已不在天主堂裡,而被藏在了這座後來才拔地而起的老農業局宿舍裡……”
“嗯?快說吧,你小時候到底見過什麼東西?”
高挑女生很確定,眼前這個男生的種種詭異跡象,並不是靠著考據分析抽絲剝繭而來,而是他很早很早之前就見到過了那樣東西,如今只不過是沿著記憶的軌跡再一次“發現”罷了。
男生推了推眼鏡,反射出一道意味不明的光。
“太平天國他們據說呼人官民為妖,無宅不掘,無物不傷,但是最看重的卻是砸破舊事物,留下他們心中屬於救主的新事物!”
男生緩緩抬起頭,高挑女生只覺得身後那棟陳舊褪色的老農業局宿舍,就像一片蒼癯樹林拔地而起,年代雖然只有幾十年,卻仿若閩地自會稽至交趾百越雜處的種種化身,和武夷大山中飛閣棧道、懸棺仙葬一樣,都讓人看不真切。
“我想會是一塊碑,一塊太平天國最後的殘部在兵敗身死時,拼死刻下的、用於讚頌天父天兄、承載著死前最後怨念的碑,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後來看見這塊碑的人們,當作神啟聖蹟,珍而重之地為之立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