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玄怪至極的聲音,從空堂藻井之中幽然傳出,眾人彷彿看見錦袍老者恍惚扭動著身體,在座位上焦躁不安地走動著,又好似一直端坐在原地,連衣服上的灰塵都沒有變樣,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生生死死難以言述。
小石頭忽然察覺到一股凌厲之氣,似乎正朝著他的腦後襲來,但是在倉促躲閃之後,視野裡卻一無所獲,只能疑惑萬分地撓撓頭,又轉過了身軀。
只見神龕上的那道身影蹣跚蠕動著,似乎想向小石頭靠近,直到一陣令人不安的擾動,錦袍老者忽然發出臨死前的劇烈抽搐,手腳都怪異地扭轉在了一起,此時堂中龐雜不詳的空氣才遇冷凝結,同時老者枯瘦的鼻樑猛然塌陷,讓人確信他誠然已是死去多時了……
“記住淨鬳心咒:「祖師慈悲,祖師搭救」!今後若是遇見什麼妖魔鬼祟、邪師下法,便唸誦心咒請師公護身扶持,就憑你這封身僮子的根基,沒人傷的了你。”
邱九章看得目中異色連連,頗為自得得點了點頭,那一瞬間彷彿他口中吐出的每個字都帶著金口玉言神性,龍章鳳篆灌頂。
小石頭懵懵懂懂地看著他,邱九章忽然把話題轉移到了正事之上,認認真真看著田青文與小石頭。
“田師妹,我們兄弟姐妹們今天集聚,還有一件大事要商量,你可知道崇安縣新修的水門?”
田青文瓊鼻一皺,恍然答道:“便是那座奏請縣令新開的水門?”
邱九章緩緩點頭:“不錯。我們淨鬳教連通士紳人家,已經上書數月有餘,至今都沒見披閱,恐怕是縣令有意拖延,對我教提防之心益甚,再這麼下去恐怕有所不妥。”
田青文不動聲色地看著眾人,崇安縣陸路四門皆有甕城,由官兵差役把守,而原本的水門也有營汛駐防,掐死了淨鬳教對外的通路,也牽連著四省商戶與崇安縣城的往來。
為了能夠另闢蹊徑,淨鬳教原本的張教主早就有打算另開一門,轉由淨鬳教內應管轄,然而此時拖拖沓沓延續到如今,都沒有辦法落實下來。
這座崇安縣城的歸屬,從實質上早已被淨鬳教佔據,但偏偏是進出路口於公於私,都掌握在朝廷的手中,不論是前明還是現在,如果淨鬳教沒辦法打破這一僵局,那麼前面所做的事情就毫無意義,不過是一些無聊村人的家常議事,;可一旦能打破局勢,淨鬳教積蓄多年的勢力便能脫困而去,開始蔓延向四面八方的城邑縣郭……
邱九章之所以從幾個月前,開始不顧一切地猛力推動,就是因為他已窺知如今整個建寧地區的兵力空虛,甚至是整個八閩之地,除了漳泉囤積的重兵和靖南王府率領的親兵,軍事力量早已捉襟見肘,只需要一個「水門」的破綻,就能讓聞風觀望計程車紳們決定何去何從!
“大師哥,可是縣令遲遲不肯批示,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若是擅自毀壞城垣,那可是流放充軍的重罪,縣令恐怕就等著咱們露出破綻呢。”
田青文把話題引向一些細節,言下之意似乎很熱衷於辦下這件事,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辦法,而邱九章卻隱晦萬分地說道。
“那是當然。咱們淨鬳教都是良善之民,自然不能做出目無法紀之事,今天聚集大家過來,只是想再明天再開一次‘柴頭會’,沿著南北各街走那麼一遭,就這種小事,縣令總不會橫加干預吧?”
田青文心中冷笑,前幾日「柴頭會」剛剛開過,在這個節骨眼小起風波,分明就是想吸引崇安縣領管聲駿的目光,這一點從邱九章、陳恆貴、朱敏修幾人閃爍遊疑的目光,也能看出幾分端倪。
“……三位師哥,此事既然已經定奪,找小妹我來又有什麼吩咐呢?”
邱九章欣慰地點了點頭,將一個布包拋到了田青文的懷裡,田青文只覺得入手軟軟滑滑,低頭看去頓時魂飛天外,猛然摔開了布包,好巧不巧地掉在了小石頭的面前。
於是小石頭將布包面無表情地開啟,一聲聲如雷鼓的響叫從中傳出,幾隻吻稜明顯、紫赤皮肉,唇邊長著黑錐角刺的大蟾蜍,冷不丁地從裡面跳了出來,不一會兒便安坐在了小石頭的膝前、肩頭,模樣兇狠怪異。
“咳咳,田師妹莫慌,此乃髭蟾,又名角怪,每到春分時節便會在水門之外洄游,你們只消明日子時攀上城門,將這幾隻雄蟾扔到水裡,到時候有人聽得門外蟾鳴鼓譟,自然就會有所動作了。”
田青文佯作嚇得魂不守舍,躲在柱子後面瑟瑟發抖道:“大師哥,這事小妹做不來,況且你扔這幾隻癩蛤蟆做甚?難不成還能沖垮城垣嗎?”
邱九章嘿嘿一笑,雙眼放光地對她說:“師妹稍安勿躁,我們謀劃這麼久,自然有這麼做的道理。你剛才也說了,若是咱們毀壞城垣便是犯下大罪,可若是這管縣令自己毀壞,那又該當何罪呢……”
一陣陰風飄過,田青文頓時覺察到了陰謀的氣息,她不知道為什麼這些素日裡親切和善的街坊鄰居們,今日皆會變得這般的陰沉詭秘,直至此時,她才終於明白洪文定為何非要自己保帶小石頭入教,又為何對方會說勢頭不對便向武夷山大王峰上求援。
邱九章交給自己兩人的事情,與其說是重任,不過如說是外圍的閒差,可明天晚上究竟會發生什麼事,田青文也覺得心中惴惴不安。
她抬頭看向廳堂,沉重的房樑上原本似乎應該懸掛著一塊匾額,如今卻只剩下曝曬不均的色差,或許這裡應該是一處祠堂?
田青文緊緊捏著袖袋之中的書信,佯作領會地向後走去,卻發現如今被叫做石中玉的小石頭,卻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了大堂的另一處角落裡,掀開簾子一角,彷彿凝視著什麼讓人費解的東西。
眾人高舉的燃燒柴頭上面,香蠟還在持續不斷地滴落,可遠飄縈繞的香氛之中,卻總是環繞著一股讓人鼻尖微動的奇臭。
田青文只以為廳堂深處,不過是往日裡用來祭拜的教中神像,一些年深日久金漆脫落的木胎泥塑,可只有站在小石頭所在的位置才能夠看到,大堂兩側的布幔底下,正齊刷刷地僵立著一排峨冠博帶、鳳冠霞帔、金盔金甲、華冠麗服的人形。
厚厚脂粉撲滿了裸露在外的面板,卻遮擋不住幹皺枯槁猶如臘肉的瘢痕,五官皺縮成了一個個空洞,正茫然無措地望著小石頭。
而在他們的身後,是一頂頂為他們量身打造的神轎,無一不是能恰到好處地將他們嵌入其中,搬抬著遊街串巷、遍歷街閭,而那一股股凝聚不散的屍臭,正是從他們的身上散發出來的……
孩子們,想我了嗎(=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