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他管聲駿主事崇安,在千頭萬緒中最讓他頭疼的便是淨鬳教之人。
這些人明面上吃齋受戒、安分守己,暗中實則早已勾結一氣,處處與官府作對,更有甚者,他們還常常裹挾定居於城隅的大姓、縣內功名在身的人物,倒逼著他這個知縣畫押簽字,著實令人心寒。
譬如這流民入籍之事,其實早就被淨鬳教安插在縣衙之人把持住了。
但凡是入了淨鬳教之人的文書,須臾之間便會出現在他的書案之上,並且時常有士紳前來催逼,不勝其擾;而那些不在淨鬳教眾之列的,即便他縣令已經手批允諾,入籍文書也同樣會不翼而飛,宛如白日見鬼。
一開始,管聲駿還會對此情狀忿然質問,可時間久了,他也察覺到越來越多異樣,也只能忍氣吞聲,每日除了處理崇安公務,剩餘時候只能躲在家中調鶴種梅,寸步不出。
讓管聲駿如此忌憚的,不僅僅是淨鬳教勢力,更因崇安百姓似乎對於官府,天生就有著一種不安牴觸,即便自己三令五申絕不虛言,就差學商君徙木立信,終究也沒有幾個人願意聽從,反而仍舊更相信淨鬳妖人們的惑眾之言。
“管大人,城中淨鬳教之事,我已在恆旻師傅那裡聽說過了,禍患至深實屬罕見。”
洪文定有些疑惑,面前這個縣令大人為何要關起門來,對自己這個草民大吐苦水,但從小隨著父親處處被捕、隱姓埋名的他,猛然察覺官府之人竟也有如此多的身不由己。
聽洪文定提起了瑞巖禪寺的恆旻,管聲駿也是頗為欣慰地說道:“幸好縣內還有恆旻諸僧端方正直,存有先進遺風,否則本官夾袋之中,就更加無人可用了———”
言罷,管聲駿拍了拍洪文定的肩膀,沉聲說道。
“管某時命見厄,窘於鄉黨,卻仍有一顆為民立命之心。經多方打探,我聽說淨鬳坐大、官府勢微之源頭,竟與嘉靖年間的一樁命案有關,只可惜當年的文書皆遺棄在縣治府衙之中,多年來不見天日,始終難究其因……”
管聲駿目光灼灼地看著洪文定。
恆旻大和尚捎給他的書信之中,明言了眼前這個少年雖然未及弱冠之年,卻輕捷如猿,技擊絕倫,不但一人堪敵武僧合圍,還自稱能從旱魃手下脫身,懇請崇安知府妥善待之。
去年至今,管聲駿也不止一次起過查明當年真相的心思,他知道心結難解,唯有從根源上疏壅導滯,才能破解他面臨著的困難局面。可眼下縣內衙役捕快皆不可信,他們縱使自己未入淨鬳教,也總有親朋與淨鬳教往來不清,一旦洩露風聲,反而會引來大禍。
管聲駿也不是未曾對洪文定起疑,但洪文定呈上來的入籍文書,明明被他積押了三天,卻未曾引來淨鬳教的明暗催促,更有甚者,反而要靠與淨鬳教不對付的瑞巖禪寺寫信幫襯,便基本可以排除了洪文定身份上的嫌疑。
而最後需要擔心的事情,便是眼前這人的的能力與意願了……
“洪渭,如今縣治府衙如今荒廢多年,傳聞常有濃雲密霧、鬼魅交作,踏入其中必然兇險萬分——”
崇安縣令管聲駿言辭懇切地將事情說出,但隨即就提出了自己的交換條件。
“但若你能替本官取回嘉靖年間的刑案書卷,助我查明其中真相,一份入籍文書自是不在話下,本官還可以保你一個武科入縣學的資格,到時候功名雖然不及文舉,也足以光耀門楣了!”
洪文定沉默著沒有回答,而管聲駿也很有耐心地等待著。
事實上,洪文定對於管聲駿所說的武科並無興趣,畢竟他的真實身份還是朝廷欽犯,真去當武庠生怕不是在自投羅網,但如果只是取回刑案卷宗,便能立即批下疍民的入籍文書,那倒不失為一條終南捷徑。
“知縣大人,洪渭雖然身在草莽,此事亦然義不容辭,只不過我的師弟如今遺落城中,先前與趙二官相善,如今恐怕被淨鬳教挾持而去,能否幫忙尋找?”
洪文定心思縝密,他在江聞身邊耳濡目染,自然學會了不少借力打力的本事,打算借用官府的勢力為自己做點事情,而管聲駿沉吟片刻,又問了一些關於小石頭的外貌特徵,也是沉聲說道。
“……既然是幼童失蹤,本官倒也不是全無辦法。這樣吧,本官命衙役以「採生割折」之患,前往縣內逐戶盤查。”
管聲駿能被委以此處重任,自然也不是酒囊飯袋之流,想來這淨鬳教縱使心懷不軌,也不至於敢一手遮天,略一思忖便想出了這個不暴露身份的辦法來。
他見洪文定雖年歲尚小,說話做事卻有禮有節、風度儼然,心中不免起了些愛才之心,很是鄭重地拍了拍洪文定的肩膀。
“洪渭,你大可放心前去。若此事真與淨鬳教有所關聯,至少也能起到打草驚蛇之用,本官保證,絕不會讓這些妖人無法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