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聞悻悻撤身返回,摩醯首羅天王隨後才不自然地放下手臂,輕輕搖動身軀,彷彿真正的給他造成困擾的不是江聞的種種手段,而是為了應對江聞而朝著華首巖抬起手臂,加重了他哪怕矗立著也要承受的泰山壓頂。
“閣下號稱動口不動手,可依我看,這手上的功夫可一點不弱。”
摩醯首羅天王微微一笑,臉上滿是傲然之色,彷彿這全天下,有人能夠被他誇獎已經是難得的榮譽了。
“剎那三世,過去未來,十世古今,不離當念。閣下如何能明白,我能清晰地回憶起當年佛陀在這雞足山金頂,華首巖前傳《大幻化網密續》的情形,當時的我作為佛陀弟子之一,也參與其中,安能有假?”
如果沒有這些特異之處,江聞只會覺得妙寶法王是個天生的精神分裂,不知何時分裂出了一個名叫摩醯首羅天王傲慢自大的人格,可現在所見的一切都在強迫他接受一個現實,那就是摩醯首羅天王是個實實在在、真真切切存在的高手,就連他也不能小覷。
江聞站在原地雙目冷冽,以腳尖踢了一下樣貌慘不忍睹的安仁上人。
“大師,還想要裝死?已經試探到這個地步了,你也該知道點什麼了吧?”
華首巖前方生死不明的老和尚,此時才緩緩支撐起身體,虛弱無比地說道,“江施主未免也太瞧得起老和尚了,我剛才可是真的差點圓寂了。”
安仁上人艱難地盤坐於地,身上折斷的骨頭也還處於畸形的模樣,只剩一口護住心脈的真氣吊著,艱難說道。
“此魔熟知淳熙年間‘拈花微笑’之典,又因《白古通記》將雞足山認作迦葉道場,顯然是生在南宋之後,而口音似是而非,不南不北,又合該在明之前,如此算來,應該是元代之生人。”
江聞轉頭看著安仁上人。
“大師,我讓你來分析,不是讓你來怪力亂神的。難不成你真覺得對方會是個借屍還魂的古人?又或者真就是他口中的摩醯首羅天王?”
安仁上人沒好氣地看著江聞。
“江施主,你方才既然故意用典,想要探知此魔身份,心中肯定有和我一樣的疑慮,何必出言調侃呢?”
江聞無奈地哈哈一笑,對於這些顛覆認知的東西只能暫且接受。
面前的摩醯首羅天王雖然智計過人、堅忍非常,但還是在江聞的連環計策之下暴露了一些資訊,就如安仁上人所說,江聞其實是故意用一些不起眼的典故激怒並測試對方,最終目的是想要確認對方的身份。
有些事就像造假一樣,人們可以把古董偽造成過去的東西,卻不可能在十九世紀末造假出一部蘋果手機,這本就是遑論認知與實踐都無法跨越的鴻溝。如此一來不管摩醯首羅天王如何隱藏,言談舉止終究不能逃脫所處時代的影響。
可是新的問題來了,江聞如何才能承認面前這是一個原本存在於元代的人,如今起死回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一直以來,江聞都是不承認是世上有鬼魂、死後有輪迴,更不想去追求長生不老、壽與天齊,因為能夠死亡這件事情對於任何種族來說,都是生物的一項仁慈而正面能力。
先不去矯情地說什麼永生者的孤獨與悲哀,在這個星球生物的基因異變,本質就是一種基因上的錯誤,依靠著試錯和自然的淘汰,將適應環境的生物種群保留下來,這就成了進化,準確的說,是演化。
而這種時候,死亡對種族來說就是一種必要,因為對於單代生物來說,是無法實現演化的,所以生物用繁衍後代的方式,來使新的基因更加適應新的環境變化。
生物的DNA端粒如果可以完美複製本身,確實可以長生不死,但代價就是無法演化以及淪為生物鏈底層。
舉個例子,就像燈塔水母。在燈塔水母剛剛出現並變相實現永生的時代,還沒有如此多樣化的生物圈,那時還是前寒武紀和震旦紀交疊的時期,屬於菌藻類生物的時期,而以浮游生物和小型魚類貝類為食物的燈塔水母,在當時的時代,是掠食者。可永生的代價是,演化停止,燈塔水母已經徹底淪為生物鏈底層。
基於這個理論,所謂不死的靈魂在邏輯上就不成立,也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靈魂是守舊的產物,當軀體已經淪為無用存在,老去的即是被淘汰的,只要世上沒有任何基因是完美的,那麼永生就等於永遠殘缺的不完美,
多虧了紮實的邏輯思維,才讓江聞在認知與所見出現衝突時,隱約察覺到一切的問題。
一切似乎是發生在妙寶法王接觸到《華嚴大懺經錄》的那一刻,也就是他口中開啟“伏藏”的那一瞬間——又或者應該說,“妙寶法王”這個人物的誕生,就在冥冥之中、千絲萬縷地和“伏藏”有所關係,也是這個“伏藏”指引著他、驅動著他去做一切事情?
換個角度來說,這個“伏藏”是否能被認為,是一種剝離於外界“人格副本”?比如某些藏地的高僧喇嘛是否能夠運用某種儀式,剝離並創造出這樣的人格副本?
再或者,是將人格副本賜予大腦波段與其相容的後人,並且後入為主地緩慢自我複製,直到徹底佔領這個軀體?!
這樣的話,那就不是什麼靈魂入侵。
因為在精神與自我意志,一齊被折磨到瘋狂消解之後,人體不過只是一個容器,外部完全可以利用持續不斷的洗腦方式,將龐雜繁複的知識灌注、最後輸入完善嚴謹的模因進行自我複製演化,從意志層面製造出一個記憶、習慣、思維方式“完全相同”的人。
這樣的猜測,似乎比靈魂轉世更加有說服力。
江聞腦海中浮現出的諸多線索,似乎也同時指向這個猜測,比如為什麼傳聞中的啟伏藏,會發生在高燒或者劇烈精神刺激之後,又為什麼在小孩身上發生的機率要遠大於成人。
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某個比藏密更加古老的神秘教派,可能是秘密傳播於尼泊爾的婆羅門教或佛教,也可能是如陰影般在雪域高原誕生的苯教,他們在毀滅與新生的震撼面前,選擇用各種灌頂、修法、儀軌的傳承交付給“伏藏師”燒錄並流傳,以這種竅訣完成單代生命無法全竟的事業,也讓某種知識從根本上不可能被消失毀滅!
而妙寶法王所接收到的那份“人格副本”,所留下的指令就是開啟《華嚴大懺經錄》中潛藏的知識,隨即徹底啟用“摩醯首羅天王”的意志,並且來到這座雞足山華首重巖,叩拜傳說中的迦葉尊者!
“妙寶法王啟伏藏之後,竟然會引出這樣的大魔佛敵,老僧縱使粉身碎骨也難辭其咎……”
安仁上人顯然在用不同的方式,但也和江聞一樣還原事情的經過,只不過他所執著的更側重於當年黃沙漫天的見聞。
“傳聞《那若巴六成就法》在帝洛巴尊者創下時,除了當世流傳的方便道的拙火、幻身、光明下三法,解脫道的夢境、中陰、遷識上三法,相傳還有雙運、奪舍兩大法門,實則應為《那若巴八成就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