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如果沒有變故,那麼妙寶法王很快就能觸及駱霜兒的百會穴,但變故也出現的理所當然。
江聞看著妙寶法王的手掌還未觸及駱霜兒衣物,歪七扭八的身形就被一種詭異的力量凍結,駱霜兒用瘮人微笑虛看眼前,纖纖素手明明慢到清晰可辨,出招卻又顯得快如閃電,僅憑一個巴掌,就將雙眼緊閉的妙寶法王給扇得飛騰起來,翻滾了幾圈才栽倒在地。
無敵的妙寶法王倒下了!
“……就這?”
江聞難以從眼前的變故中回過神來,不能接受想像中本該龍蛇起陸的絕世之戰,居然靠著一個大逼鬥就終結了,還是以駱霜兒一方的完勝結束,這種結局方法多少有點歐亨利的神髓。
“開啟伏藏的威力,竟然如此之大!”
安仁上人與品照,不知何時已經離開藏身的千佛窟,跨越過無數拜服於地的恐怖幹麂子,來到了江聞的身後發出嘆息——江聞沒有疑惑於這兩人的選擇,畢竟發生地震時呆在山洞裡可不是什麼明智之舉,只是語塞地說道。
“安仁大師,你還是別吹了,這都丟人丟到家了……”
可安仁上人蒼老面龐絲毫沒有赧顏動容,依舊堅定萬分地說道,“阿彌陀佛,黑帽法王這分明是想渡化女施主——此乃伏藏之不可言說之威力啊。”
隨後一意孤行地抓起江聞的手,示意由兩人一同去扶起妙寶法王。
江聞本來便想要上前攙扶起妙寶法王,因此也就沒有掙脫,但當他手掌剛剛觸碰到妙寶法王裸露在外的肩膀時,眼睛裡看見的出來的,不是見慣的瀑流資料,而看見了杳冥天外全無人貌、不通情理的恐怖神祇,正面無表情地操控著棋盤上的棋子對弈!
在這種視角下,他發現妙寶法王與駱霜兒的怪異舉動,只是因為他們被一種直接而具體的“力量”接管,隨後視人命為草芥地對峙。而其餘他們這些忙忙碌碌沉浮於濁世的人,並非就能自由逍遙不受控制,無非只在自以為我行我素地庸碌著,隨後被碰撞擾動的一根根絲線所控制,被亞馬遜的蝴蝶翅膀所影響,在因果無限迴圈中,無知又無覺地攪入一場又一場悲劇之中……
江聞很快就又驚出一身冷汗,因為他還來不及撤手,眼中就開始出現幻覺,等到回過神來,他發現察覺四周一切事物都纏繞著絲線,就連自己身上也纏滿了密密麻麻的細碎絲線。
真耶?幻耶?究竟什麼是幻覺呢?是否擺脫幻覺就是看見真實?
安仁上人以大修行按住江聞的手掌,用顫抖的聲音告訴他,這可能才是世界的本來面貌。凡人肉眼只是展示異熟果的路徑,最多隻能看到異熟範圍內的東西,而早在成為人身的時候,我們的眼根就和十二緣起的異熟連線了起來的,所以眼睛傳達的訊號,也只是這些淺薄的東西。
真正無漏的天眼通是透過修行靜慮,達到了正行的禪定境界的眼識,乃是得到了色界天眼根,方能照久無礙,燭破真實不虛。
江聞忽然領悟到,這可能就是妙寶法王天眼神通所看到的景象,此時因接觸而通感到了他的身上。眼前這些堅韌纖細的絲線,從八方四極纏繞交織蜿蜒而來、如千萬億條蛛絲亂纏在一起的,正是人世間無處可避又無法抗拒的纏身宿業!
品照身上的宿業絲線不多,卻偏偏有一條極為明顯地纏住脖頸,還帶著殷紅如血的恐怖色澤,隨著不斷跳動彈躍,彷彿蛛網的主人已經循著獵物的掙扎往這類趕來;而安仁上人身上也有幾條捆紮牢固的絲線,只是因為站在他背後而覺察不清,遙遙都牽向了悉檀寺的方位。
隨後江聞又看向了自己,本以為自己這個不屬於此方世界的意外來客,身上牽引的宿業絲線會格外寥落稀少。
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早已被無數密密麻麻的絲線纏繞成了一個巨繭。這些宿業絲線曲折蜿蜒,全似是蟲書鳥篆般難以辨認,又像古墓枯骨一樣猙獰可怖。這些絲線的源頭渺渺茫茫不知所終,全都帶著青史古卷都記載不清的塵惡之氣,好似某卷古老書簡中積滿了沉寂死去的蠹蟲,但只要有人膽敢翻開習看,這些腐舊存在就會經風而動、如蛇攀起,化為將恐懼散播回人間的巨蟒!
越是曲折離奇越需要冷靜,江聞知道宿業絲線還只是冰山一角,如果全按佛經所說,天眼通所能看到的遠不止這麼簡單。
修行之深、鑽研之至,本就要承受凡夫俗子所不能想見的後果,只是江聞沒想到佛理的背後,竟然會隱藏著如此顛覆離奇、恐怖絕倫的殘酷真相。
梁武帝時,佛門大德志公禪師經過一正在辦喜事的人家,滿門賓客本以為他會開口祝賀,但禪師一踏進門口,便用佛偈嘆道:“古古怪,怪怪古。六道輪迴苦,孫子娶祖母。豬羊炕上坐,六親鍋裡煮。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眾人來賀喜,我看真是苦!”,隨後在人迷惑不解中飄然而去。
修證了宿命通的志公禪師所看到,新郎是孫子,新娘是他的祖母,因為祖母非常喜歡孫子,死的時候就是不捨得這個孫子,因緣所牽、宿業牽引,又投胎到陽世做個女孩,嫁給了他。只是她自己改頭換面,無人知道。
而炕上全都是被吃的豬牛羊,轉變為人,互為親戚,鍋裡所煮的肉類,原來是六親眷屬死後轉世的動物。志公禪師看見了一個小女孩正啃著豬蹄,她不知道那是她母親轉世成豬,今世被人屠宰做了美食。院子裡有個青年正早敲鼓,這個驢皮鼓,就是他的父親輪迴為驢,被人宰殺後剝皮做鼓。
在這樣的佛門視角里,一切尋常事物都是扭曲變形的產物,在顛倒的娑婆世界,凡人以苦為樂,以壞為好,煩惱熾盛,若不懂得出離,反而會覺得甘之如飴,唯有超脫一切的覺者,會被平日裡司空見慣的事物,身後悄然展現的無窮無盡的恐怖一面所驚駭——江聞難以想見妙寶法王需要何等的修為造詣,才能在天眼通的影響下依舊溫潤如玉。
在這樣的視角下,饒是江聞也只能以大毅力勉強穩住身形,在一陣眩暈中再次緩緩睜眼,難怪妙寶法王開啟天眼通時的樣貌極為痛苦。
再次睜眼,他發現此時沒有纏繞的只剩下眼前兩人,一僧一女拋去詭異扭曲的外表氣息,悄然散發著某種玄高氣息,一方飄渺倨傲端居高天,一方安忍不動有如大地,對峙似乎也隱隱到了終點。在這種恐怖模樣下,江聞對於妙寶法王展現出的神通充滿了信心,很期待究竟會碰撞出何等場面。
無聲的角鬥已然在江聞一行看不見的維度,重新開始了。
再次翻身而起的妙寶法王,身姿動作已經徹底沒有異常,一舉一動都像是閒庭信步的山林雅士,雙眼只是一睜一閉,就徹底熄滅了白毫光相,清亮有神地望向駱霜兒。
而駱霜兒的動作卻更加僵硬,像木偶在扮演翩然起舞的天庭仙女,曼妙動人的外相中總有一股怪異的感覺,神華內斂到極致便是塌陷,坍塌到極致就是徹底黑暗,黑暗之中才是一切存在的緣由。
而那隻存於虛空之中的“眼睛”不在散發恐怖神光,開始用一種緘默而沉寂的方式擦去生命痕跡,一點一點消除了駱霜兒身上的脈搏、心跳乃至狂風中髮絲的飄動,似乎要將她打造成一個徹徹底底的“死物”。
高天神明正要再次展現浩瀚之力,但妙寶法王古井無波的瞳孔之中,已經悄然呈現出一尊呈猙獰威猛相的龐大神祇,黑衣遮天蔽日,夾帶著虛空之中震耳欲聾的鼙鼓之音卷地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