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略感訝然,忽地想起最近的流言,心道莫不是袁大總統真的要做皇帝了不成?若是有朝一日袁世凱真能君臨天下,這位袁大公子那可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堂堂太子!趕忙搖著香帕追上了袁克定,言辭之間加了小意,恭敬了許多。
這座二層小樓從外面看起來並無特別之處,其實內中別有洞天。一樓轉圈置有六間雅室,窗面朝著樓中央的臺子,每晚院裡的姑娘們便在這臺上吹拉彈唱,一是為客人助興,最重要的是房裡的客人可以藉機挑選中意的姑娘伺候。
上臺表演的姑娘,雖說姿色技藝在天津的堂子裡也算得上出類拔萃,然而在這裡卻只是陪襯。
那二樓才是胡家小院四位紅牌姑娘的香閨,這胡家小院中除了天津衛公認的花魁鳳仙之外還有三位紅牌姑娘,與鳳仙合稱“四仙”。這四人卻不是誰想見便能見著的,更別提上臺表演了,偶有一次登臺獻藝也要看姑娘本人的心情。
袁克定瞥了一眼當中富麗堂皇的舞臺和冷清的雅間,心中冷笑,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話真是半點不假,說什麼“四仙”從不共同陪客、什麼陪酒伺寢須得姑娘自己決定,真金白銀砸了過去,那胡氏笑得連嘴都合不攏了。
二樓的房間佈置得與樓下的金碧輝煌截然不同,貴而不顯,頗有幾分清逸悠遠之氣,袁克定卻滿心焦慮,無意欣賞。
胡氏藉口催促“四仙”,告罪一聲退出了房間,袁克定將伺候的下人都打發了出去,一杯杯灌著茶水,無意中彷彿聽到了談笑之聲。他屏息側耳聽去,不由勃然色變,“砰”地一聲將茶杯砸在了桌子上,怒氣衝衝地大叫道:“欺人太甚!去把胡媽媽給我叫來!”
外面有不知所然的小廝慌忙去尋來胡氏,面寒如冰的袁克定指著一臉討好笑容的胡氏怒斥道:“我早說過今日胡家小院不得接客,你……”若按他平日的脾氣,肯定要好好整治這個出爾反爾的老鴇,這時狂怒的心頭卻忽地閃過一絲清明,也虧得他反應極快,及時將罵人的話憋在了嗓子眼,陰沉著臉道:“你告訴我,那屋裡是什麼人?”
胡氏自知理虧,愁眉苦臉地道:“我的爺,奴家可是把您交代的件件事兒都放在心尖上,半個字兒都不敢忘的,只是,只是……”胡氏欲語還休,露出十分為難的表情。
“只是怎樣?”袁克定冷哼道,“莫非有人比我給的錢多,你見財眼開了?”
胡氏連聲道不敢,猶豫片刻才小聲地道:“您曉得奴家在日本人的地界兒討口飯吃,怎能不看日本人的臉色。”
袁克定一驚:“你是說那房裡是日本人?”見胡氏滿臉委屈地點了點頭,他心中的火氣立時消散,雙眉緊皺。思忖了片刻,裝作不在意地又問道:“能讓胡媽媽這般緊張,想必不是普通的日本人吧?”
胡氏心頭冷笑一聲,暗罵袁克定欺軟怕硬,答道:“是協力洋行的幫辦山池玉林。”
一聽這個名字,袁克定的眼睛頓時瞪圓,差點一巴掌扇在胡氏那張楚楚可憐的臉上,感覺彷彿吃了蒼蠅般膩味。
他是知道山池玉林此人的,甚至比普通人瞭解得更深。這個山池玉林原本是中國人,早年間留學日本,還娶了個日本老婆,人家結婚都是妻隨夫姓,他倒好,把祖宗的姓氏改成了妻家的姓,在日本人開辦的洋行裡做起了買辦。聽到隔壁是此人,袁克定當時便要發作,轉念一想,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與日關係太過敏感,儘管他對山池玉林其人十分不齒,卻犯不著得罪小人,此人在日本人中關係網頗為深廣,聽說辦事很討幾位大人物的歡心。
袁克定眯起眼睛,盯著胡氏沉聲問道:“他可知道我今晚……”
“絕對不知道!”胡氏斬釘截鐵地說。一早袁克定便千叮嚀萬囑咐,不許洩露他的身份,胡氏自然知道他想問什麼,當即一口咬定。
袁克定稍微鬆了口氣,揮了揮手:“時間差不多了,都準備妥當了嗎?”
明月疏影,燈火輝煌的胡家小院今夜卻一反平日的繁華熱鬧,袁克定費盡心思宴請的貴賓,是名叫威廉斯的英國人,曾經擔任過議會的議員,在英國政壇頗有影響力。袁克定與他寒暄之後,婉轉地表示希望能夠請威廉斯出面,說動英國人對抗咄咄逼人的日本。
然而袁克定只稍稍表露了些許想法,老狐狸一般狡猾的威廉斯就開始使勁地揉弄他那隻通紅的碩大酒糟鼻,用不流利的漢語道:“袁,我在上海時就聽說,這裡的鳳仙小姐歌聲十分動人,這麼美麗的夜晚,難道您就不想欣賞一下醉人的音樂嗎?”
袁克定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病急亂投醫,當日威廉斯答應了邀請時,他還欣喜若狂地以為英國人打算站出來了,然而看威廉斯的意思,似乎並沒有談論正事的打算。
“不!袁!”威廉斯制止了正要將鳳仙喚入房來的袁克定,在對方詫異的眼神中搖頭道,“美好的東西應該與眾分享的,我看到樓下有舞臺,我們該到那裡去!”
無奈之下,袁克定只能隨著興致勃勃的威廉斯來到樓下名為“竹林軒”的雅間,注意到與自己相對的那間金玉堂裡傳出笑聲,不用想他也知道必是山池玉林。他與山池玉林未曾謀過面,不知道他宴請的是誰,會不會認得自己。
鳳仙果然不愧津門花魁之名,甫一亮相那威廉斯便看直了眼,醜態畢露。即便是並非初見鳳仙的袁克定也有片刻的失神,暗歎這女子一顰一笑間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那股子嫵媚之態著實勾人心魄。
對面雅間的窗子也開啟了,袁克定遠遠地看見桌上坐著一老一少兩個男子,他對山池玉林只聞其名未見過其人,不知兩人中哪個是山池玉林,也不知道山池玉林認不認得自己。袁克定注意到對面兩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臺上清音曼妙的鳳仙身上,想來對方並不認識自己。
鳳仙一曲唱罷,兩邊都發出叫好之聲,金玉堂中那年約五六十歲的男子叫了一聲:“賞!”便有小廝恭恭敬敬地將一面托盤舉到他身前,那人輕飄飄地將一張銀票丟在盤上。小廝瞄了一眼尖著嗓子高聲唱道:“貴客賞銀一百龍洋……”
“一百”二字咬得格外重。
這也是堂子裡不成文的規矩,能讓男人不問道理一擲千金的唯有兩處:歡場與賭場。這打賞說白了便是利用了男人爭強好勝的心理。場上姑娘表演完畢,下面的來客便紛紛賞錢,而姑娘照例是要單獨向賞銀最多的恩客敬酒陪坐,若無意外接下來便能一親芳澤了。
袁克定暗覺慍怒,這山池玉林好生得寸進尺!再壓不下這口氣,朝眼巴巴望著他的小廝招了招手,從衣袋裡掏出了兩張銀票。
“公子有賞……二百銀元!”許是這邊賞得多,那小廝的喊聲格外用力。
金玉堂稍微沉靜了片刻,袁克定冷眼觀望,見那年輕人朝老者說了些什麼,後者搖手,隨後便聽見小廝叫道:“貴客再賞三百龍洋!”
袁克定怒火漸熾,又不願在威廉斯面前丟了臉面,伸手開啟皮包去掏銀票,身體陡地一僵,腦袋裡“嗡”地一聲轟鳴,包內的銀票竟不知所終!
他此次離京準備了一大筆鉅款以作打點之用,這皮包一直不曾離開他的視線,臨來之時他還檢視過,難道這銀票竟然自己飛了不成?仔細檢查了一番,發現皮包底部不知何時被利器劃開了一條口子。
車伕!袁克定心頭閃過一道電光,一路上只有那個車伕接觸過這隻皮包,只有他有下手的機會!
袁克定第一個念頭便是命令警察局全城搜尋,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將那個該死的小偷揪出來。“袁,你認輸了嗎?”威廉斯見袁克定臉色變幻不定,有些不高興地問道。
威廉斯是第一次來這胡家小院,卻不是第一次逛窯子,對青樓中的規矩並不外行,看見鳳仙的第一眼便被迷得色授魂與,眼見這千嬌百媚的美人兒要被別人抱了去,自然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