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巫帝這話,兩人都是一怔,互相對視了一眼,他們隱隱覺得好像明白了什麼,卻又覺得說不出來,林辰皺了皺眉,盯著半空,慢慢道:“什麼意思?”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這句偈言,無論是對道門,還是佛家來說,大多指的都是修行人飛昇成仙,但誰都知道,這也不過是代代下來人們苦尋大道之餘的虛妄之談罷,千萬年下來,這世間,又有誰真的能超脫凡世?
少年看著他,溫和道:“萬古長空,一朝風月,三生七世,剎那永恆,誰知道像你師父這樣的人,心中真正執著的,又是什麼呢?”
林辰臉色一變,看著燕驚塵閉目凝神沉默如山的身影,似是想到什麼,忽的倒吸一口涼氣,霍然抬頭,冷聲道:“莫非這是佛家無上神通「轉瞬三生」?”
此言落下,他身後的凰冰璃亦是臉上動容,她雖是修仙入道之人,但也知道佛門有三世境,過去,現今,未來,一如道家的無上境界「三清」一般,都是世間修行人所夢寐的無上之大道,林辰口中這「轉瞬三生」,所謂三生,並非指的是前世今生來世,而是融過去,現今,未來三意的佛家大神通,相傳能讓一個人轉瞬間看清人之一世,直面心底間的大恐怖,人心如明鏡者,則能解脫紅塵苦劫,超脫輪迴,反則勾動心魔,反噬己身,萬劫不復,這樣的玄妙神通,從來只在釋經傳說中寥寥幾筆曇花一現,無人知真切,便是現今羅浮梵音寺主持大師燃苦高僧,也不見得能悟得這樣的無上佛法。
難怪這巫帝說燕驚塵此刻沒準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誰知道燕師叔的心神此刻陷入了怎樣的異境中,人心之大恐怖,莫過於心魔,況且這佛家神通,讓人所直面的,正是心底間最真實也最無可避的一面,修行人欲要解脫輪迴,但求長生,多避居世外,以此摒除雜念,避畏心魔,但到必要之時,卻又不得不直面心魔,因為心魔是修行之瓶頸,由此可見,但凡修仙者,可都是對心魔又愛又恨。
心魔是什麼?
天地萬物,一切生靈,都有執念,用佛家之言來說,便是貪、嗔、痴、情、愛、恨、欲,任何一切情感,都可以化而成魔,蟄伏人心,來去無影,便所謂心魔。
像燕驚塵這樣道行驚天的人,其心魔之重,也必然超出了世間任何修行人的想象,想當年在那個絕地中,他們被那個幻滅迷神古陣所勾動的心魔,就差點沒讓他們沉淪心魔大自在天幻境中不能自拔,若非晨曦拿走了「鴻鈞仙牒」破了陣勢,也不知他們能不能如林辰那般慧劍斬心魔清醒過來……
燕師叔此刻心中所看到的,又是什麼?
眼看林辰身上煞氣越來越重,越發濃烈,整個人籠罩在兇戾幽光中,凰冰璃面露幾分憂心不忍之色,張口欲言,卻又強忍了下來,只是手上卻似乎心疼一般,緊緊握著激顫不已的太初神劍。
半空中,巫帝看了看那個男子,目光又落到林辰身上,忽然笑了起來,“你是他的弟子,但你可真正瞭解過你師父?”
林辰一怔,臉上忽有一絲迷惘之色,他了解過師父麼?一直以來,他所認知的燕驚塵,也從來只是道聽途說,即便在忘塵峰上學道的那一段日子,他兩師徒也沒怎麼交心過,在他印象中,燕驚塵對他傾囊相授,卻又幾乎從來對他放任自如,他們兩師徒,可謂修行界中最獨行特異的一對師徒了……
林辰默然,巫帝望著他,淡淡道:“你師父來殺我,你也是來殺我,蒼生大義,以殺止戈,正是蜀山一向的宗旨,看來你兩師徒的修行之道,也不過如此。”
林辰沒有立刻回答,沉默一會,他重新看向巫帝,望著燦爛金光之中那雙清澈明淨的眼睛,搖了搖頭,道:“師父真正想教給我的,並非是什麼大道神通,而是讓我學會怎樣做人,該做怎樣的人,那是人活世間的意義。”
他一指心房,平靜而認真道:“如今,我也知道自己該如何走下去,這是任何大道都不能給我的。”
凰冰璃身子一震,怔怔地看著這個師弟,這也是她第一次,從林辰口中聽到這樣鏗鏹有力的話。
只是,這樣的一生,卻又是怎樣的一生?
她呢?
一生修道,清心忘欲,又是為了什麼而活?
少年眉頭一挑,臉上的神情,微微一變,他的眼神從平淡漠然變成了莊重,甚至其中竟帶了幾分隱隱悵然,彷彿是什麼,觸動了他深心裡的某處。
過了一會,他臉上似有幾分異樣神色,自顧道:“蜀山還有這樣的人麼?”說著,他不由得看向那個沉默如劍的男子,低聲嘆道:“你若看透了,又為何仍沉淪其中不出來,你一生修劍,境界通神,卻終究還有放不下的東西……人生難道不是夢幻麼,執念越重,你就會越痛苦,為何不捨棄心中牽念,人生在世,百年也好,千萬年也罷,都不過是光陰一瞬,這一瞬後什麼都沒有,曾有的只有自己,你在世上孤寂著,再也找不到能依託的東西,除非你能如我這般,被融入到造化之中,成為天地一點塵埃,你就安樂了……但說到底,你還是人啊!你現在可知我為何那麼執著於生死麼……”
到最後,他聲音已低到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低到甚至連他也分不清,這是對那個男子所說,還是對他自己所言。
默然半晌,他忽然抬頭,帶著莫名悲涼,對林辰道:“我這一生,我已分不清到底為何而活,甚至我是誰,也快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