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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7章 人的一生

梨花溝的老人都說,秀花這輩子是鐵打的骨頭棉花心。

1950年開春,秀花生在村東頭王家漏雨的土坯房裡。

她爹蹲在門檻上抽旱菸,聽見接生婆報“是個丫頭”,煙桿子往門框上磕得梆梆響:“賠錢貨!”五歲那年娘害癆病死了,後孃進門時帶著倆小子,秀花就成了灶房裡的使喚丫頭。

十七歲那年臘月,村裡來了個逃荒的後生李滿倉。

秀花爹用三鬥苞谷換了這女婿,成親那天晚上,秀花把菜刀藏在枕頭底下。

滿倉蹲在炕沿抽了半宿煙,最後嘆口氣:“你放心,我不碰你。”結果這憨漢子真在柴房睡了三個月,直到秀花扔了菜刀,紅著眼眶把他拽進屋。

剛分田到戶那年,滿倉在修水渠時讓石頭砸了腰。秀花挺著七個月肚子,一個人把四畝麥子割了。

村裡人記得清楚,那天日頭毒得能曬死人,她跪在地裡割麥穗,褲腿讓血浸得發硬——大小子建國就是在地頭草垛裡生的。

等建平出生時,家裡已經窮得揭不開鍋。秀花把陪嫁的銀鐲子當了,換回半口袋糙米。

滿倉瘸著腿去縣城賣血,回來時揣著五個雞蛋,剛進村口就栽在溝裡。

等到被人發現,人都已經凍僵了,全身烏紫,看起來就像個外星人。秀花明知道這樣的傷勢無可挽回,還是帶著家裡僅剩的兩元錢,拉著黃車去衛生院看病。

秀花抱著渾身滾燙的男人哭:“咱不治了,不治了!”滿倉臨走前攥著她的手:“把娃拉扯大,頓頓吃白麵...”

滿倉死了之後,家裡沒錢買棺材,秀花只能摸黑去山上偷點木材,在家用木具做成簡單的棺材,然後和兒子們抬著他藏在了屋後。

從此之後秀花像頭老黃牛,天不亮就扛著鋤頭上山,為了糧票和肉票,就算是寒冷的冬天,她仍舊早起晚回,遇上做田鼠的時節,她還會叫上兒子門們一起。

好歹秀花的兒子們還算有出息,大兒子建國八歲就跟著下地,二小子建平十歲學會趕集賣菜,只是在一場意外中成了瘸子,秀花總說是他的錯,可這又有誰說的清呢。

只有老三建安生得白淨,秀花總摸著他的小臉說:“我兒要念書,將來坐辦公室。”

每每一聽到別人說自己命不好,年紀輕輕就守寡,秀花總是會用兒子們嗆他。

“呦,沒女兒的倒是說起三個兒子沒福分,要不要先看看自己再來說。”

建國十六歲那年闖了大禍,把村長家玻璃砸了。秀花挨家挨戶磕頭借錢,最後跪在村長家院裡,讓人用藤條抽了二十下。

建國躲在草垛後哭成淚人,半夜收拾包袱要走,秀花舉著煤油燈堵在門口:“娘不攔你,把這鞋墊帶上。”那是她熬了三宿納的千層底,針腳密得能盛住月光。

後來建國出了梨花溝到大城市裡學手藝去了,秀花每天都要在村口張望一會兒,直到有一年夏天,建國長的又高又壯回了家。

秀花看見多年未見的兒子,喜極而泣

之後他就在梨花溝裡開了間修車鋪,村裡人都說他們家三個兒子以後都有出息。

三十歲的時候,因為分地問題硬剛三個男人,她說她有孩子要養,自己應得的她就不會放手。

梨花溝的男人想趁機上錢,秀花拿起大斧子就亂砍。

喪夫的寡婦不僅名聲不好聽,還要時刻提防起錯了不懷好意的男人,秀花每次睡覺的時候都會把裡屋,大門鎖上,在放幾個石頭凳子,然後才會哄著孩子睡覺。

半夜,她也是十分警惕,一點風吹草動,就拿著床邊的刀,就這樣她一個人將三個孩子撫養長大。

四十歲秀花看著瘸了條腿的建平,想著他以後的出路,心中就一個念頭,不能讓他成了光棍,於是用著自己省吃儉用的錢,買了春紅。

後來,建安這孩子用磚頭將忍打死夠逃跑了,秀花決定自己最有可能改變命運的孩子突然碎掉了,她覺得此生應該沒有比著更槽的事情了。

他每天都望著大門,建安總是不回來,她覺得自己很失敗,既然沒有發現孩子被人欺負,她只能將這些痛苦的情緒藏在心裡,那時候建國和建平正忙著自己的生計,秀花不敢叨擾他們。

去年查出癌症的時候,她想著自己這麼多苦日子都過來了,這病一定能過。

它太強大了,開始是腰痛,後來是骨頭痛,這藥也是要人命的毒藥,輸了後整個人都快把膽汁吐了出來。

一個月後,醫生叫他們再去拍片子,看看結節小了沒有,後面準備手術,可上天好像給她玩兒似的,不僅沒有縮小反而還增大了。

秀花當時想,不治了,孫子們還要錢,自己都快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萬一回家後因為清新的空氣,良好的心態沒準就自己痊癒了呢。

回來之後,她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熟悉那麼陌生,她坐在外面的躺椅上,想象著自己離開的世界,那時候花還是開,太陽也會照常升起。

她有點後悔了,她這一生都在為別人奔波,她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更不知道除了梨花溝還有哪兒可以去。

秀花想了很久,決定重新拍一次全家福,除了建安的位置,家裡的所有人都圍著秀花,她才是生命的開始。

秀花看著穿著喜慶的自己對建平說:“我要活到建安回來,我們好拍一次最完整的全家福。”

可惜,只差一步,她還是沒能等到建安。

出殯那日,全村人都來了。八仙桌擺到村口,花圈從老梨樹排到山腳。建安抱著棺材不撒手,三奶奶掄起柺棍抽他:“讓你娘安心走!她守了你十年,該歇歇了!”

如今秀花的墳頭已經長滿野菊花,建安被放出來後,在墳邊搭了個草棚。村裡人總看見他蹲在地裡拾掇莊稼,手法跟他娘一模一樣。有回暴雨沖垮田埂,他光著膀子壘石頭。

今年清明,建安媳婦抱著閨女一起看望她。

月亮爬上梨樹枝時,遠處傳來誰家媳婦罵孩子的聲音,和二十年前秀花舉著笤帚追他時一模一樣。夜風裹著艾草香掠過墳頭,野菊花叢沙沙響,像是誰在哼那首跑調的搖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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