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她聲音幾不可聞的低喚了聲,旋即心神落定,“你何時來的,東霞呢?”
他將手裡握著的杯盞放到一邊的漆木金花食盒裡,望著她蒼白的面孔,道:“早就來了,看你睡得好,就沒打擾你。夜深了,我就讓東霞先去休息了。”
屋子裡沒有開燈,窗外那一輪月盤璨然皓朗的高掛在墨藍的天幕上,光亮圓滿,月色溶溶,罩落萬里浩野,像鋪蓋了一層晃人眼的皚皚白雪,映得屋子裡也亮堂溫存無比。
他直挺挺的坐在床邊,穿著便裝,眉目深峻,似乎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平嫣也實則與他無話可說,自顧心事複雜,兩相對望,靜默半晌。她漸漸將目光移去窗臺邊那一掐怒放的梨花上,看那白瑩瑩的花瓣似乎要與月色融在一起。
“我明天就要動身回長州了,你身子這樣弱,就留在這裡修養些日子吧。至於二弟他究竟回不回去,就看他自己的意思吧,我猜測他也是不願意同去的。對了,東霞就留在這裡伺候你的飲食起居吧。”他像是閒話家常一樣,平嫣聽到最後一句話正要張口回絕,字還未出,就被他先發制人的打斷,“東霞留下來,是我太太的意思,她一向心善,你不要拂了她的好意。”
她縮躺在床上,不再出聲。蟲鳥聲幽,落花穿風,周遭似乎有無限膨脹的寂靜。飽滿如珠的月光掃在她的臉上,讓她看起來不似常日的清冷微寒,倒多了幾分孱弱生憐的婉秀乖巧。長髮如緞,披渡著銀光,隨意纏繞在她雪白的耳後脖間,竟是那麼絕倫美好的畫面。
沈大少不禁彎了唇,聲音裡也有了幾分難得的溫度,“先把你心頭的事放一放吧,等待時機,再行出手。現在最重要的事是養好你的身子,你握著董長臨這根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說起這一番話來自然而然,始終保持著局外人的明智悲憫,彷彿在開慰像她這樣征程又逢風雨的迷途人,卻殊不知今日這一場風雨都來源於他的冷漠薄情。
平嫣只覺得諷刺挫敗,他們之間本是相互利用扶持的合作關係,可壽宴上他悄無聲息的設計佈置,自己倒是真的成了他手中可以探路擋災的棋子。
她幽幽勾起一抹笑,眸底像是結了層霜花,冒著冷氣,“大少的話裡幾真幾假,我是越來越辨別不出來了。”
“你怨我是理所應當的。”他直起身,聲線離離淡漠,寬闊的後背遮攏住一片光亮,只有漆黑的影子投蓋在平嫣身上,將她暗無天日的罩著。
“我不怨你。”平嫣毫不畏懼的盯著他難見輪廓的臉,冷聲勾唇,“若不是那晚大少帶人及時趕到,我恐怕早就成了酷刑下巡捕房裡的一隻孤魂野鬼。”
“何來怨恨呢?你我不過是各取所需,你既然救了我,是還想在我身上得到更大的利潤,而我也一樣,日後若是我像當日的你一樣,為了自己的目的做出什麼對你有害無利的事情,你也怨不得我。”
沈大少居高臨下望著她一字字吐出這樣冰硬的字眼,那月光打在她臉上,又像一層尖銳駭人的冰凌。他輕輕笑了聲,似是默許認同,又像是對她不自量力的暗諷,“若真有那一日,就不要談什麼怨恨了,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要是我心軟的話,就會留著慢慢折磨你,總之你翻不出我的掌心。”
他向外,隨著一個轉身動作,月光偏錯,皮鞋尖弧折射出一點幽亮的鋥光,如他眼裡那一點深沉無邊的暗芒。平嫣盯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暗暗攥緊了雙拳。
沈鈺痕剛從醫院後門轉過來,遠遠就看到沈大少筆正的身影凝練成林蔭路末的一點。他頓下步子,望著他漸漸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又望向掩映在扶疏花葉間那扇窗戶。
為什麼大哥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來醫院看望她?這般偷偷摸摸,見不得人?想起宴會上的事,他有些慌張驚疑的急步往視窗邊走,生怕大哥對她不利。直到遙遙瞥見她映在如水月色下的側身,才將一顆心吞回肚子裡。
他躡手躡腳的停在窗戶邊,窗子是半開的,花瓶裡的幾枝杏花外探出窗,點點白蕊吐香浮動。他伸出手接住飄落的一片花瓣,看那片純白平躺在掌心裡,花柄一端蔓延著如指紋般交錯的輕紅紋路。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那日在街頭見了一樹紛紛揚揚的杏花後,他就覺得杏花與她最為貼配,看起來冰冷如雪,實則赤誠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