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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天羅地網(二)

沈大少說的沒錯,這個時令的青州天氣是多變的。譬如方才還豔陽高照,碧空澄澈的天突然就暗了下來,修建得宜的花園裡起了風,樹葉子簌簌翻聲。天地呈現在一派玄黃灰暗的霧色裡,像是年久失色的油畫,捲了黃邊,褪了豔色。

一圍拉緊的絨簾隔去外界的風雲變幻。大廳裡依舊燈枝璀璨,瀲灩流光。西洋樂聲還在繼續,已經由流暢明快的圓舞曲轉奏成追逐時髦的年輕人都愛的倫巴,霓虹閃耀的舞池裡,無數男女籠身踩律,搖擺旋轉。聲色靡耳中,大家都未曾發現風雨欲來的壓迫。

劉牧雲站在兩扇大開的紅木雕花門前,有承受不住疾風吹凌的嫩葉子滾到他的腳下,他又帶上了那頂黑色氈帽,帽簷下是一雙看不分明卻深沉溫和的眼睛。

“我知道林督軍您有兩樁懸而未了的煩心事,今日我來,就是來為您分憂排難的。”

他的煩心事,無外乎是要揪住殺害高遠獨子的兇手,與找到下落不明的準女婿。劉牧雲一番瞭然於胸,信誓旦旦的模樣令林恆吃不準其中深意,然還未等到他轉念過來,劉牧雲已經派跟在身後的兩個手下架了喝得半醉,意志消沉的會長高遠到跟前。

彷彿有盆冰水淋灌全身,平嫣紊亂的思緒自徹骨寒涼中徹底拔出,忽地一下通徹到底。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原來沈鈺痕那日簽下的是殺害高隊長的供罪狀,原來沈鈺痕是這樣膽大妄為,自由不羈的沈鈺痕,他要冒這樣無可彌補的風險,他要用這樣毫無退路的險招去反抗婚姻,爭取自由,甚至不惜將沈家推向輿論的風口浪尖,甚至不惜將青州省的各方合作勢力毀於一旦,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下注。

時過境遷,滄海桑田。他真的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溫柔溫順,甚至有些懦弱無能的沈九州了。

劉牧雲走到高遠跟前,似乎有意往平嫣這裡瞟了一眼,笑容可掬,“高會長,殺害貴公子的兇手已經死了,不過我們逮到了他的同夥,不如就在督軍大人的宴會上借花獻佛,幫您申冤。”

高遠頓時眥大了眼睛,身子微顫著,隱忍著滔天怒仇,聲線嘶抖,“你說的,是真的?”

平嫣的身子像是沉浮於大海波浪間,搖搖晃晃,顫顫巍巍,不時有驚濤拍過,提醒她尚未麻木的神經,提醒她即將要發生的一切。可是她又能怎麼辦呢,面對那樣肆無忌憚,我行我素的沈鈺痕,面對他為了自由高歌而自導自演的生死局,她又能改變什麼?她心裡存著那一點期望,扭頭去看沈大少,希望能從他的眼神裡看到一絲能操縱局勢的泰然,然而已尋不見他的身影。

劉牧雲神態恬淡的拍了拍手,兩下清厚的巴掌聲後,門外一陣靴械雜音,只見一隊挎槍警衛面無表情的小跑進來,在他身後自動散成兩排,警備森嚴的堵在門邊。突如其來的變動斷了樂聲,噤了人言,大廳裡鴉雀無聲,唯有星星點點的霓虹花燈無聲熠熠,映出賓客們面面相覷的臉。

泛黃的天色下,沈鈺痕瘸著腿,一歪一歪的走過來,他身後跟著青州警局的警長。腳下的殘缺似乎掩蓋不了他從頭到腳的貴氣。他穿著嶄新的西裝,口袋上露出疊得整齊的錦帕一角,臉上的表情似乎隨意,含著玩世不恭,無可挑剔的微笑。像所有前來赴宴的貴客一樣,他就那麼並無不妥的站在燈光下,芝蘭玉樹,軒然若舉。

重重人影間,他一眼望到了角落裡的平嫣,而平嫣,自他出現那一刻起,就再也沒偏離一寸。

平嫣盯著他,眼神冷冽鋒利,像是要戳進他的血肉腦殼裡,看那生著的是怎樣荒誕不經的思想。她覺得他簡直瘋了,他對自由的渴望簡直到了一種喪心病狂的程度,而這種渴望足以讓盤根錯節的沈家毀於一旦,讓他成為茶餘飯後的怪談。她極端的憤怒,沒由來的憤怒,就像她此刻對沈鈺痕沒頭沒尾的擔心。

劉牧雲自袖筒裡抖出了供狀,平整撐開,遞給一旁的探長。警長一絲不苟的朗聲交代著沈鈺痕的罪行。不知從何處冒出的記者們一窩蜂的湧進來,按著快門,刺眼的鎂光燈千燃萬閃,劈頭蓋臉的照在人的臉上。氣氛漸漸活燥起來,賓客們的私語一浪高過一浪,指點不停。

沈鈺痕不動聲色的站在雪花片一樣紛雜的記者叢中,耳邊嘈雜著記者尖銳犀利的問題,噙著不合時宜的笑,不惹塵埃的站著,瞧著他親眼搭出的臺子,上演的戲碼。他的眼神不時掃過平嫣,帶著一絲安慰,淡泊如水。再到後來,那一雙粲然黝黑的眸子裡就只剩下衝破婚姻枷鎖的解脫。

大戲將落的一刻,誰朝上開了一槍,槍聲四散,震耳欲聾。賓客們猛然受驚,驚慌不已的四面逃散,場面一度轟亂。沈大少緩緩擦了擦冒著硝煙的槍口,不緊不慢的望著劉牧雲,道:“劉秘書這樣誣陷我二弟,逼我二弟籤這樣的供狀,到底是何居心?如果我要說,兇手另有其人呢?”

林恆忙找侍從拉住了正與他糾纏不已的高遠,幾個箭步衝到沈大少跟前,急切求證,“此話當真?”

沈大少目光清淺無色,似是無意掠過沈鈺痕,刻意停留一瞬,“二弟的人品想必是林叔叔信得過的,我相信二弟不會做那樣的事,罔顧法紀。”

適才川流湧動的人潮將平嫣擠到了前面,她站在人流中央,與沈鈺痕只有幾步之遙。似乎是風停了,玄黃天幕上又充斥進了陰沉的黑雲,樹木屹然,死氣沉沉的聳著,連葉子也不曾顫一顫,像是靜止在窗格子裡肅穆詭異的畫。在場所有人都在這副畫裡沉默著,沈鈺痕緊皺著眉,雙拳暗攥,與沈大少隔空相望。

軍靴踏地的響步子敲得沉亮,由遠及近,如密集的鼓點,一聲聲砸在死寂的環境裡。人們遠遠看到是法租界巡捕房的王探長帶著巡捕隊來了,他大步疾行,臉色烏峻,穿著莊嚴周正的警服,筆直的肩頭落溼了一片細碎雨漬。

竊竊私語的聲音此起彼伏,他們交頭接耳的小聲議論著。中國人自己的命案,怎麼驚動了巡捕房的人呢?外國大使館在中國的土地上為虎作倀,胡作非為,對於為洋人效力的長官,上至高官名流,下至市井百姓,總是要畏怕多於公理的。

林恆強笑著迎上去,“王探長有何公幹哪?”

王司長敷衍一笑,正色寒聲道:“哪個是桃嫣?站出來!”

人群惶惶不已,一顫三抖著避開不及,像潮水一樣自動翻向兩邊,不消片刻,空空蕩蕩的大廳中央,流光如晝的水晶燈枝下,只留了一個煢煢孑立的單薄俏影。她隱隱覺得這是一個迷霧之中的陷阱,可迷霧障目,她無處可逃。

平嫣腰桿筆直,安靜的站著,燈枝金光翩躍,在她周身輕流慢滾,似盈盈粼水。她穿著再普通不過的衣褲,鬢髮微亂,不施粉黛,卻像一尊精緻無瑕的玉雕仕女,漾著看似若即若離,實則虛無空洞的神情。

王探長冷色道:“帶走!”頓時有兩個警衛錮上平嫣的手臂,往外拖。

“她犯了什麼罪!為什麼要帶走她!”只有沈鈺痕空曠的聲音,甚至帶著那麼絲駭人的凌厲。平嫣只覺得心裡泛起了一層層冷,一層層酸,又是一層層暖,她望著沈鈺痕憤怒隱忍的臉,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

王探長看了他一眼,不予理會,只抬眸梭巡過眾人,不容置啄的宣佈道:“前幾天沈參謀長曾傳話給我,想要我協助辦一場案子,總算不辱使命,已將兇手緝拿歸案。”他揚了揚手,一直侯在身後穿白大褂戴衛生手套的西洋驗屍醫生上前來,用不太流利的中文道:“屍體靜置幾天後,屍體表面上會浮現出一些肌膚尚鮮活時看不出的痕跡狀態,昨天晚上我無意間發現死者胳膊的細微破皮處長了幾處幾塊紅斑,據檢驗源自一種很奇怪的毒。”他說了掏出口袋裡的一沓照片,一一展示給探頭探腦的賓客。

平嫣乍然瞧見,只覺身子一溺,震遍還驚,從頭到腳似乎都在寒水裡浸了一遭。黑白單調的底片裡,那斑瘡的大小排布怕是沒人比她更為清楚。那樣隱蔽不發的毒,怎麼會出現在那人的身上呢?

電光火石的剎那,前因後果都碰撞在一起。她忽然想起了沈大少,是了,也只有他,見識過那種毒藥,也只有他,在存亡關頭有必要犧牲自己來保全沈鈺痕的名聲,保全沈家的威望。

一片唏噓指點中,王探長正公正不阿的發聲,“一個小時前,巡捕房接到匿名舉報電話,並有人暗中送來了證物。”一名警衛弓腰上前,手裡端著平嫣遺落在僕人房的包袱。他將包袱抖開,將裡面的物什一覽無餘的暴露在大眾眼前,捏出一寸長的葫蘆白瓷瓶,威嚴道:“這是下毒的毒粉。”又拿出裡面的駁殼手槍,“這是行兇的兇器。”

他居高臨下,有些不屑的掃了眼劉牧雲,拿槍直指平嫣,厲聲壓迫道:“你還有何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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