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殺過人嗎,洛裡安?"伊萊恩於是試探著問。
"沒有。"鹿人德魯伊如是回答,"在我十六歲生日那一天,我父親就被殺死了。他的遺體在好幾天之後才被人發現,就在大樹海的深處。森林中的鳥獸蟲子們沒有啃噬他的遺體,而是相反,它們為他獻上了鮮花,在哀悼他的死亡。我知道我父親被大樹海的生物們深愛著。
我花了一些時間去找到殺死我父親的兇手。其實我早就猜到他是誰。他是我小時候為數不多的玩伴,那些與我父親曾有過[業務往來]的偷獵者們,其中一個的兒子。
最終……我逮住了他,他也認了罪。"
"但、但是你沒有殺他?他明明是你的殺父仇人?"伊萊恩覺得不可思議。
"我父親也是他的殺父仇人。他並不是偷獵者,他只是為了報殺父之仇才殺了我父親。"洛裡安捂著臉,聲音震顫著,"我很生氣,但是我沒有對他下殺手。我只是砍掉了他一條手臂一條腿,然後施放治療術讓那些傷口癒合,確保他的手臂和腿永遠都接不回去。我讓他變成了永久的傷殘,讓他付出代價。但我沒有殺他。
我終究還是下不了手。我知道仇恨是會連鎖增長的。前天我的父親殺了他的父親,昨天他就來殺我父親。今天我要是對他下殺手,難保哪一天他的兒子會來找我復仇。冤冤相報,何時能了?
人們對於自己不認同、不理解的物事,總喜歡用暴力解決問題。但暴力只會滋生出更多的問題。
人與人想要互相理解,不能依靠暴力去壓制對方,只能透過對話和談判。
人與人想徹底地相互理解,互通有無,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那種事情只在天堂之中發生。
但人與人依然可以試著去相互理解,試著踏出這第一步。
如果沒有人能踏出這第一步,仇恨與殺戮的連鎖便永遠都不會停止。這個世界就永遠都不會有和平吧。"
這些道理伊萊恩都懂。雖然道理都懂,但他希望洛裡安不是僅在說著漂亮的面子話。
"你、你真的沒有後悔嗎?從沒為當初沒有殺死那傢伙而後悔過?"他於是問。
洛裡安沉默了一會兒。
"還是有一點。我後悔沒有把他的四肢全部砍斷,把他削成人棍。"然後鹿人青年答道,"但那樣會讓他無法生活,也許比單純殺死他還要殘酷。果然還是砍掉他一手一腳就夠了。"
他是認真的。他無論如何就是不願意殺死任何人。那已經是一種強迫症了,病情可比伊萊恩還要嚴重。
"我、我明白了。"白獅人少年長嘆一口氣,"我、我明白到你就是這樣的人。但、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有那麼一天不得不作出選擇呢?如果不殺死麵前的敵人,你珍愛的同伴——比如波克比和路卡他們,會被你的敵人殺死呢?
到了你不得不作出選擇的時候,你能下得了手嗎?還是說,你會看著你珍愛的人和動物被殺死,卻無動於衷,就像你父親被殺時那樣?"
在非常短的時間裡,洛裡安的眼神從原本的溫柔變得又嚴厲又深刻,甚至還充滿迷惘。但他的雙眼終究又恢復了原來的清澈。
"我會好好考慮這個問題的。"他說,"但是為了不讓這種不得不作出選擇的情況發生,我會努力鍛鍊自己。擁有越大的力量,人就能保護越多的東西,不是嗎。"
伊萊恩沒有異議,確實是這個道理。
"聽我說了這麼多,你應該也累了。今晚就先到這裡吧,睡覺好嗎?"
"我、我有點睡不著。"
"我理解。畢竟今天發生了這麼多可怕的事情。"洛裡安想了想,然後往房間外跑,十幾秒之後拿著一隻吉他回來:"雖然學藝未精,但讓我為你彈奏一曲吧。希望這曲子能安撫你那躁動的靈魂。"
"好、好哦,我喜歡音樂。"伊萊恩苦笑道。
"太好了,我也喜歡。"洛裡安也報以一笑,彈奏起來:"致我逝去的父親,我曾經的朋友,以及如今陪在我身邊的夥伴們。"
漫漫長夜,僅以絃音共寂寥。洛裡安說得沒錯,他彈奏吉他的水平並不是特別高,很多地方都欠缺磨鍊,他彈奏的曲子也有點單調,只是在數個曲調之間一直重複。但是那曲調卻耐人尋味,讓人深陷往日的回憶。
那是活了三百多年的德魯伊,在漫長的歲月之中感悟出來的空寂。這份空寂化作絃音之中悽美、浪漫、又讓人心酸的部分,讓這並非完美的曲子擁有了它獨有的韻味。沒有經歷過這樣獨特而漫長的人生,絕對彈奏不出這樣的曲子吧。即使伊萊恩彈奏樂器的水平比洛裡安高的多,他自認也沒法模仿,洛裡安的演奏裡那份獨特的感覺。
他閉上雙眼,只是全神貫注地傾聽。然後在這如大海般深邃、又如大地般無垠的演奏之中,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