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哭泣聲從遠方傳來。那是非常細小,只有在這種萬籟俱寂的情況下才隱約能聽見的哭泣聲。小孩子的哭泣聲。
伊萊恩循著聲音的方向走了過去,穿過了一片灰霧,看到了滿地的狼藉。
畫得很醜的畫像,捏得一塌糊塗的泥偶,被摔壞了斷了弦的小提琴,折斷的鉛筆,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的、扭曲並碎裂了的陶器。這些失敗之作都堆放在一起,像是垃圾的小山。它們看似毫無價值,實際都是某個人反反覆覆地試錯、鍛鍊、失敗、再失敗……最終遺留下來的東西。
羅丹說過他沒有天賦。不僅僅是沒有藝術天賦那麼簡單,他是沒有任何天賦。小時候的他做什麼都失敗,不管試著發展任何一種才藝都沒能開花結果,也許這就是他的痛苦之源。
"你、你在幹什麼,孩子?"白獅人少年走到那個"垃圾堆"的正中間,看著坐在那裡低聲哭泣的冰龍人少年,柔聲問道。
"我不想繼續努力了。"孩子一邊哭泣一邊答道,"嘗試了千千萬萬次,卻什麼都得不到,一次都沒能成功。我的努力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別的孩子都有天賦,人與生俱來總會有一到兩項天賦的,只要多加鍛鍊就能開花結果。但為什麼我沒有,為什麼偏偏是我沒有?
我努力過了,我真的很努力。我用[映世寶珠]天天鍛鍊,我花的鍛鍊時間是別人的幾百、幾千、甚至幾萬倍。但是沒有天賦的人難度真的就是沒有天賦,不管怎麼鍛鍊都沒有辦法超越那些天賦之才嗎?
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找到屬於我的天賦,才能不在其他孩子面前蒙羞?
其他孩子都笑我是吊車尾,是笨蛋,是沒有天賦之人。我不僅長得和他們不一樣,我也沒有爸爸媽媽照顧。在他們眼中,我已經足夠地怪異了。
所以拜託啊,神明大人!至少,讓我至少擁有一項別人沒有的天賦吧!什麼都可以!一項就可以!他們沒有的東西!讓他們羨慕的東西!
如果那樣就能讓我交到朋友的話……"
伊萊恩皺了皺眉頭,他知道這就是最讓羅丹感到痛苦的地方。但他又能為羅丹做些什麼呢?天賦這種東西是與生俱來的,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如果羅丹用了幾萬個小時去練習一項才藝,依然沒能有什麼進步的話,那麼他一定就是沒有那方面的天賦,這是無法強求的了。
嚯!——伊萊恩眼前的景象徹底化成灰燼消失無蹤,整個世界又變回了那個灰濛濛的世界。而且這一次,世界的灰暗似乎又加深了一層,從不偏不倚的灰色,逐漸向黑暗靠攏。
周圍是濃霧或者濃煙,伊萊恩不清楚。在精神的世界裡他的鼻子沒法使用,他無法判斷那是煙還是霧還是灰塵。
咚,咚,咚。他能遠遠聽見敲擊的聲音。這個聲音他認得,這就是用錘子敲打鑿子,在大理石塊上雕鑿時發出的聲音。遠處有誰正在忙著雕刻,那有節律的敲打聲彷彿持續了好幾個世紀,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分晝夜廢寢忘食。
伊萊恩追隨那個雕刻的聲音而去,穿透濃霧,出現在他眼前的是成千上萬的雕像,雕像多得如同密林,遮蔽了他的視野。
雕像們的形態各異,無數的男人和女人在做著無數的動作,組成一副又一副的光景。最外圍的那圈雕像做工非常拙劣,人物體態都走了型,而且肌肉結構模糊不清,面目全非。然後隨著伊萊恩的逐漸深入,那些雕像的做工越來越好了,體態越來越完美,肌肉結構越來越清晰利落,人物的臉龐也表現得更加細膩生動。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所有這些雕像,不論男女,全都長著悲傷與痛苦的臉,他們似乎正在承受著莫大的痛楚,不管是在肉.體上還是心靈上。藝術作品映照著其創作者的心態,如果創作者陷入絕大的痛苦,其藝術作品中自然也會流露出痛苦。如同密林一樣,成千上萬的雕像都無一例外地流露出如此撕心裂肺的痛苦表情,羅丹雕刻這些雕像時到底是什麼心情,不言而喻。
為什麼,雕刻得這麼痛苦,卻仍然在不停地雕刻著?
伊萊恩走到了雕像密林的最深處,遠遠看到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不對,年輕人,在雕鑿著新的雕像。他第一眼看到那個骨瘦如柴的羅丹時,還以為那是個老人。但實際上那只是個年輕的孩子,乍看上去大概十來歲的少年。但他瘦削的身體就如同他乾枯的靈魂一樣,一切都枯萎了,乾涸了,彷彿他本身就無法感受到生命本身的喜悅。
所以是的,這裡的雕像全都是羅丹在成功之前的失敗品而已,全都是練習用的作品,就沒有一個算是真正成功的。在世人認同他之前,他還會雕刻十萬個,一百萬個,一千億個,直到他對自己的技藝滿意為止。
然而他的創作全都是為了滿足別人的審美追求,是為了迎合別人,讓別人承認他,覺得他是個天才。靠著幾億萬個小時的練習,不斷累積堆砌出來的"天才"。其中卻沒有靈魂,沒有愛,沒有為藝術作品賦予生命力的靈感和喜悅,有的只是那份哪怕自己無比痛苦也要把一切做到最好的,執著。
"這、這樣做,值得嗎?"伊萊恩低聲問那個瘦削的冰龍人少年,"如、如果搞藝術創作不是為了取悅自己,如果這一切讓你如此痛苦,你真的要堅持下去嗎?"
"我必須……這樣做……"那名枯骨用空洞的話語回應道,"必須……讓人認同我。因為……這就是星靈分身的宿命,必須……名成利就,受到尊敬。"
所以是的,羅丹的身份如同一種詛咒,時刻在束縛著他,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星靈分身,也就是其他人口中的"特殊賜福者",明明應該都是偉人一樣的存在,都有著不可多得的天賦之才,從一出生就應該是人生的贏家,被人們敬仰。但偏偏羅丹,他什麼才能都沒有,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讓任何天賦開花結果。
如果這個事實被人們看清的話,"特殊賜福者"的神話是否就會被打破,人們是否就會不再尊敬這些"特殊賜福者"了?
事實就是,星靈的分身並不是與生俱來擁有任何天賦。剛好相反,生來就沒有任何才華的星靈分身,反而更多。星靈分身這個身份和天賦沒有任何關係。擁有這個身份的人,無非只是星靈的代行者和代言人,在這個黃金鄉之中,用以處理一些星靈必須去處理的事務,用來維持這個世界的平衡罷了。
明明是一種職責,卻被人們認為是一種賜福;明明被所有人都認為那是賜福,它對星靈分身而言卻是一種枷鎖、一種詛咒。
為了符合人們對他的期望,羅丹必須演好自己的角色,哪怕他根本不想演,哪怕他連演好這個角色的天賦之才都沒有。
他沒有從雕塑之中找到屬於自己的快樂,雕塑只是唯一能讓他通往成功的方法,因為雕塑藝術所需要的天賦之才並不多,大部分都可以透過努力去彌補。而羅丹可以比其他人多拿出億萬倍的努力。在別的孩子玩樂、休息、普通地生活著的時候,羅丹都在用[映世寶珠]帶來的額外的時間練習雕塑。這就是他為自己這個特殊身份找到的唯一出路,透過努力勉勉強強取得成功的出路。
哪怕那條路上沒有半點歡樂可言。
伊萊恩還想說什麼,想勸說羅丹放棄,想讓羅丹專注於真正讓他感到快樂的物事。但在他這樣做之前,一個蒼老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