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隻漏粘的蟬在濃密的綠蔭中聒噪的叫著,盛夏的午後陽光灼熱刺目,深廣的高堂上卻別有涼風習習。
藕荷色的八寶帳內,劍眉星目的少年從昏昏沉沉中悠悠醒轉,下意識的呼喚下人過來伺候自己——才開口卻發現,由於長久未進食水,喉嚨嘶啞的一時間出不了聲。
他正要自己起身,忽聽不遠處卻傳來一個婆子的輕聲嘀咕:“江林真是大膽,八孫公子才十三歲,平常教著公子懈怠學業也還罷了,連‘飲春樓’那樣的地方也敢帶孫公子去——去就去罷,竟然還不亮身份!那些個娼婦心狠手毒,把孫公子當成尋常富戶子弟,竟連虎狼之藥都給孫公子用了下去!可憐孫公子小小年紀懂什麼?這一昏到現在都兩天兩夜了,二老爺過來看了三次都沒見醒,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醒了?”
“呸呸呸!你這個作死的!這麼不吉利的話你也敢說?!虧得這裡沒旁人在,不然二老爺知道,不打死你才怪——二老爺最疼的可就是四公子膝下這一位了!尤其四公子夫婦如今都在北疆,孫公子若有個三長兩短,二老爺都沒法跟他們交代!”
“唉,我還不是擔心?雖然說八孫公子自來錦衣玉食底子好,可這次‘飲春樓’那邊下手委實歹毒!偏他們後.臺有皇室中人,二老爺親自去找了太后娘娘,也只交了兩個管事並娼婦出來頂罪,‘飲春樓’都沒關門!正經害了孫公子的人,天知道齊了不曾呢!”
“也別淨說‘飲春樓’那邊了,八孫公子本來好好的在家裡溫書,要不是江林攛掇引誘,怎會跑去那種地方?!說來江林簡直昏了頭!他本是四少夫人親自給八孫公子挑的小廝,憑八孫公子在二老爺跟前的體面,只要他好好伺候,往後前程還用說?偏偏自己上趕著作死!這次八孫公子被他害成這個樣子,二老爺火頭上活活打死了他,連他家裡人都沒放過——自江家有家生子以來,還從來沒人落到過江林這樣的下場呢!可憐他合家大小,都被他帶累了去!”
“說到這個,你不覺得奇怪麼?”
“什麼?”
“老姐姐你也說了,那江林,可是四少夫人親自給八孫公子挑的人!想當初多少人想跟著八孫公子?江林能從那許多人裡脫穎而出,叫四少夫人看中,豈是真傻?他會不明白好好兒伺候八孫公子,四公子跟四少夫人將來絕不會虧待他不說,連二老爺跟前沒準都能混點情份?!二老爺再忙,每天可都要花時間指點八孫公子的!”
“嘶!你是說……?”
“多半是被脅迫了!不然區區一個下人,伺候好主子方是本份,作為家生子,江林豈能不明白?只要不是腦子壞了,誰會放著正經前程不上心,做這樣的自毀之事?!”
“這話快點不要說了!你想想咱們現在在什麼地方?!這裡可是大公子的院子——叫人聽見那還得了?!”
“哼!我就是看著八孫公子的樣子不落忍!就算只是堂伯,怎麼也是一筆寫不出兩個江字!何況二老爺待大公子,簡直比親生兒子還要好!多少年來都這樣呢,大公子他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竟連二老爺有個出色的男孫都不能容忍——難道非要二老爺膝下斷子絕孫了他才高興?!”
“你說的真是越發的胡話了,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你再這麼說我可不敢跟你繼續守著八孫公子了!!!”
“我……”
“你們在議論什麼?!”兩個婆子的爭執尚未結束,一個冰冷陰沉卻不失威嚴的聲音,驀然從堂外傳來!
“叩見二老爺!”兩個婆子頓時噤若寒蟬,“撲通”一聲跪下,忙不迭的給來人請安,戰戰兢兢道,“稟告二老爺,八孫公子他……他還未醒!”
來人沒有理會她們,而是大步入內,直接朝堂上的臥榻走來!
帳中少年不知道懷著什麼心情閉上了眼睛,勻淨呼吸,裝作依舊在昏睡的樣子——下一刻,帳子被小心翼翼的拉開一角。
來人是他的祖父,大瑞秦國公,國之干城,皇后之父……無數榮耀加身的江千川,此刻與普天下任何一個擔憂愛孫的祖父卻也沒有什麼兩樣,他彎下腰,先是仔細凝視了一會孫兒蒼白的臉色,不易察覺的嘆了口氣,然後語氣輕柔的喚道:“丹兒?丹兒?好孩子,你怎麼樣了?”
話語溫柔,聽者卻不難察覺到內中的酸楚與擔憂。
江崖丹眼中亦是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索性江千川以為他還需要些時間才能清醒,喚了幾聲後,嘆息著伸手摸了摸他額,又替他掖了掖被角,便放下帳子。
帳子放下的剎那,江崖丹眼角已控制不住滑下淚水,這時候他聽到江千川冷冷吩咐:“將這兩個老東西拖下去!另換了懂事的人來伺候丹兒!”
“二老爺——”
“再出聲驚擾了丹兒休養,就直接打死!”
“……”
堂下頃刻之間寂靜。
短暫的沉默後,衣物的窸窣聲傳來,中間夾雜著一聲壓抑的嗚咽,應是那兩個婆子被帶下去。
然後才是老僕低聲請示江千川:“八孫公子往後還住這裡麼?您書房隔壁的屋子橫豎是空著,不如……這樣也方便您每日過問八孫公子的學業?”
“……先等一等再說吧!”江千川沉吟了好一會,才嘆息道,“畢竟老四媳婦走時,是把丹兒交給他們照顧的,這事老四寫信來時也答應過。這回丹兒出事,驁兒夫婦都已經請過罪了,若還把丹兒接走,你說驁兒的臉朝哪擱?傳了出去,都要說我因此對他生了罅隙!”
“可是八孫公子這次……”老僕似有不忍,提醒道,“這次虧得林大夫醫術高明,才救了回來!若再來一次,怕是八孫公子的性命……”
“這次是意外!不可能再有下一次了!”江千川的聲音有點冷,“谷氏……嘿!說什麼‘飲春樓’的後.臺是皇室中人,皇室中人若非投了谷氏的,如今還敢招搖?!這個仇,我記下來了!總有一天會讓谷氏還回來!”
嫡親祖父為了自己,不惜將當朝太后舉族都視作仇讎——江崖丹心裡卻感覺不到任何暖意,反而冰涼一片!
“之前兩個婆子的議論,祖父定然是全部聽在耳中的!不然,跟著祖父來的人,怎麼會建議讓我搬到祖父的書房那邊去住?!可祖父明明聽到了我這次幾乎送了性命,全是伯父的算計,卻依舊不忍戳穿伯父,寧可讓我繼續落在伯父手裡!”
“什麼不會放過谷氏……太后雖然目前與祖父在一些政事上已經不大和睦,但明面上仍舊沒有撕破臉,怎麼敢動我?‘飲春樓’的人若曉得我乃江家嫡孫,打死他們都不敢拿藥算計我!”
“祖父這麼說,無非是不想責怪家裡人,所以揀了外人做幌子!!!”
由於天資卓絕,江崖丹自幼就受到祖父的疼愛與重視。
所以他的父母先後前往北疆,他被寄養到大房之後,依舊是家族中萬眾矚目的成員。別說江家,朝野上下都知道,江家八孫公子是何等天賦才情、又是受到何等精心的栽培,他面前鋪開的道路註定光輝燦爛錦繡繁華——江崖丹從來不懷疑這一點,他也自信必將對得起祖父的心血。
直到方才,他親耳聽到平時寵他猶如珍寶的祖父,那樣無奈卻堅定的說“若還把丹兒接走,驁兒的臉朝哪兒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