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了解這個學生,他了解像黃縣令這樣十年如一日得不到升遷的機會,在最底層掙扎著卻心懷政治抱負的所有自詡懷才不遇的讀書人的痛苦。
其實世間根本就沒有什麼所謂的懷才不遇,也沒有什麼懷才必遇,所有人在某一方面都會有自己的才能,可是別忘記,這個“遇”本身,也是一種才能。
不能把自己的才華展現出來,不能讓別人看到並且重用你,這本來就說明了你在這方面才能的缺乏。
可是往往很多人都看不到這一點,只是抱著自己的那一點小小才華,自怨自艾,哀嘆著“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這樣的陳詞濫調,抱怨世間的不公,真是可笑至極!
周新看著黃縣令沉聲說道:“所以,你就答應了他們?”
黃縣令低垂著頭,不敢抬頭看恩師的眼睛,顫抖著說道:“學生是在是害怕啊!錦衣衛橫行霸道,連恩師您都敢刺殺,要除掉學生還不是如同踩死一隻臭蟲一樣?”
“再說,學生既然已經知道此事,如不答應,他們為怕事情外洩,豈能留我活口?因為怕死,學生不得不事急從權,應允了他們,學生死罪,恩師恕罪,恩師恕罪啊!”
說完,黃縣令趴在地上對著周新磕頭如同搗蒜一般,砰砰作響。
周新看著眼前的學生,臉上浮現出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痛惜神情,嘆道:“你在我門下五年,為縣令十年,你怎知我沒有時時關注著你?你是我的弟子,我豈會不希望你好,能與我一道為大明,為天下盡一份力?”
黃縣令聽了這話
,有些意外的停下了磕頭,仔細聆聽著。
周新嘆息著:“只可惜我太瞭解你了,你這人目高於頂,志大才疏,且同世間許多人一樣看重名聲而輕視實際,你能熟讀《洗冤集錄》卻不能很好的檢驗屍身傷痕就足以說明了這一點,這十年來,你竟然絲毫沒有進步!”
“十年來你治理本縣,也是注重表面功夫,卻不從百姓的實際民生著眼,雖無大過,卻也無甚政績,卻常常以清官能吏自詡,如你這般為官,要為師如何照顧於你?你不為禍一方已經不錯了,如何還敢奢望什麼一州一府的職位?”
一番話,直說得黃縣令涕淚交加,聲淚俱下的說道:“恩師,學生知錯了,學生真的知錯了!”
周新看著他,臉色漸漸轉冷,說道:“今後你不必再對我自稱學生,我也不會再承認有你這樣的弟子。”
黃縣令的臉色大變,顫抖著聲音說道:“恩師,您這是……”
周新毫不留情的說道:“你為了前程,為了活命,投靠錦衣衛,出賣恩師,出賣良心,像你這樣的人,我周新實在是高攀不起,你我今後再無師生之情,也不必再有什麼私人之交,你我之間的過往交情,就有如此杯!”
說罷,他忽而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猛地擲於地上,啷一聲,茶杯摔得粉碎。
飛濺的滾燙茶水濺了黃縣令一臉,他竟猶如未覺,只是呆呆的看著地上茶杯的碎片,喃喃的說道:“恩師,您這是,要逐我出門牆?”
周新長嘆一聲,再不搭話,揹負著雙手大步向外走去。
未走幾步,忽然停下腳步沉聲說道:“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是什麼人?你果真相信他能信守承諾,事成之後讓你坐上一州一府的高位?大明王朝還沒淪落到憑他一介武夫就能夠指手畫腳,操縱政局的地步!”
“你以為投靠錦衣衛就能有大好的前程?我奉勸你今後凡事還是三思而行,好自為之吧!切莫要走錯了路,反而斷送了自己的這一生!”
說這番話的時候,周新背對著黃縣令沒有回頭,說完之後他立即大步走出去,吩咐隨從們轉道驛館安歇去了。
他不用回頭也能想象得出,黃縣令那一副心喪若死,悔恨不已的表情,他也實在不願意看見曾經的學生這樣的表情。
可是他沒有回頭,他也就沒有看見黃縣令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之時眼中的那一抹濃重的怨毒之情。
那一抹怨毒,足以令人感到內心陣陣發寒。
(數月之後,周新因公事入京,途中設計擒獲了那名逃脫的錦衣衛千戶,押解入京,卻被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為了掩蓋罪行,惡人先告狀,捏造事實,在皇上朱棣面前誣告周新。
朱棣大怒,令將周新捉拿下獄審問,紀綱買通上下,捏造證據,致使周新最終被冤殺。
史書記載,周新死後三年,紀綱因為其他罪行敗露被朱棣問罪斬殺,朱棣深悔當初聽信讒言錯殺周新,因感於周新對浙江的功績,而特追封他為杭州城隍。
至此浙江一帶的城隍廟中供奉的神像原型,都是當年的浙江按察使周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