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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紫宸(下) (1 / 2)

元照再拜起身,視野上緣觸到了那道黃綢的衣襬。

他即刻頓住,不再上視,低著頭退回座位。

這道身影其實從不顯露什麼威壓,既不喜怒無常,亦不殘忍暴虐,他很多時候喜歡安靜,但開口總是清楚明白;他並不像前面幾個皇帝那樣注重禮制,他會深夜喚朝臣來寢宮,也會換上便服去臣子的宅邸,但從無人敢因此在他面前僭越一絲一毫。

他提著戟和劍來到這個位置上已經快三十年了,龐大的帝國在他手中復興,他放眼的地方是天之南、地之北,以及無窮雲霄上的高渺冥天……而在御座之前,早已盡是匍匐之臣。

元照知道自己登上足以看見這道身影的位置時已經晚了很久,他不像那些耄耋老臣一樣知曉這位君主的過去,因此總是懷著十二分的小心和敬畏去接觸和麵對。那些史書裡一些前代皇帝往往並不握有這樣的威權,元照能夠很清楚地感知到這道身影對這座帝國絕然的掌控,連五姓世家也對其懷有不難看出的小心和畏懼。

而即便已做了快十年的尚書,這也只是元照第六次來到這座紫殿。

暗黃的地錦,雕銅的棟樑,高懸的帷幔,以及大唐至中至上之地應有的寧和安靜,風嘯的冬夜被遠遠隔絕在外,能夜間來到這裡有一把椅子,應是這帝國莫高的殊榮。

已落座之人俱是眼熟的身影,元照只掃了一眼——天理院哲子、中書令、門下侍中、御史大夫、禮部尚書……李度。

這位紫衣因年老得一把軟椅,清矍的臉安靜看著地面,手裡緩緩數著一串念珠。

“我近日收的摺子越來越多,官銜也越來越高,士林是我朝吏治之砥柱,今日數千士子臨於皇城之下,他們共上之《十請》我看了,行何章程,我想聽聽幾位的見解。”上首傳來輕微摞疊摺子的聲音,“諸卿都有議論和上書,我也見了幾篇精到言論,像鄭歧的《科舉新法改》,卓羽綸的《士與五姓之廟堂》,官志沂的《法在公卿之上》,見地都很深刻——喏,拿給幾位卿家看看。”

輕緩的腳步下來,一個小黃門將幾份抄好的摺子一一遞給他們。

元照低眸接過,隨意翻開一個——其實他根本不必去看,這三人會寫什麼他心中早就清楚。

今日士子之抗議表面在憤怒王家子之行兇,根本卻是士子地位的低下、五姓的壓迫統治,而士之讀書求進,正在科舉,王家子可以不伏法,但科舉不能不改制。

但改制,其實也並非只《科舉新法》一條路能走。

士林雖然已經洶洶,廟堂上總體還是冷靜,高處便有幾位自己就是山頭,並不顯然站在哪一方,以及尚有許多小門第的出身,他們於此事有更溫和的觀點。

且說,【禁薦令】不取消,士人就過不下去嗎?

當然不是,前面幾個百年,大唐都是這麼過來的,其中不乏公薦之中伯樂識寶馬的美談。

只是無憂無慮的統治層就是會慣性地增長自己的壓迫,近些年越發變本加厲,因而再度激起了反抗——這大概是一個新的週期,無論是世家自行調整,還是皇帝麒麟乃至外戰插手,將世家肆無忌憚伸出的枝蔓收斂回去就好了。

但《科舉新法》偏偏要從根上奪去世家掌控士子、乃至統治吏治的權力,將之完全還歸士人。

鄭歧的《科舉新法改》大約就是此意,他一直著手修訂許相的《新法》,去掉一些尖銳的矛盾,努力將之改為更溫和、兩方都能接受的版本。這位老臣雖然出身鄭氏,但確實是既有清名,又通世務的朝堂老松,這本《新法改》經過幾次修改已確實可以推行,而且元照幾乎可以確定,世家會接受,而士林即便不會滿意,但也會有人滿足,有人嘆息,並且開始動盪分裂……人心一散,其實也就敗了九成了。

他和女子說“等不及”,搶在今日促成這次皇城抗辯,這本《新法改》其實是原因之一。

他合上此本,殿中無人言語,他默不作聲地翻開下一個。

卓羽綸是朝堂年輕一輩中嶄露頭角之人,這位年輕人確實總有更高更深的視角,並且極堅定地只與御座上那道身影同一立場。

他這篇摺子跳過了科舉這一爭端,曰大唐百年之裂隙不在一科舉,而在士與五姓之廟堂,這兩派的關係天然對立,並且一直是畸形的,因而重構兩方廟堂權力的關係才是根治痼疾之關鍵。

他的建議是保留五姓遴選士人的特權,但要他們極大程度地退出朝堂,讓位給天下士子,蓋因五姓本來持有麟血,應天之選,由來與大唐共存,永遠保持超然之地位,遴選之權又足以令他們不與大唐脫鉤。

而士子們無地無兵,往往也無修為,得權亦無虞社稷,且士人們所求之理想是建事立功,多過肆意享樂,他們治理社稷,顯然優過這些五姓之人。

這是一個更激進、更大刀闊斧的願景,甚至超過所謂《科舉新法》,某種程度上它確實“兩全其美”,要完成這個願景除了長久的時間之外,真正核心的是一位實權君主的決心……元照稍微頓了一會兒,在心裡嘗試揣摩了一下上首那道身影的意願,卻沒絲毫抬頭窺看的動作。

刑部侍郎官志沂的本子就簡單很多,他的願景其實更宏大、更合理,也就更遙遠且不可實現。

他既不談科舉,亦不談士人與五姓,倒希望皇帝無限拔高“法”的權威,因為矛盾的根源是特權,那麼使士人與五姓,乃至整個大唐之人都在“大唐律”之下,如此九成的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可惜這願景恐怕既受五姓的反對,也未必得士人們的歡迎。

元照合上三本冊子,一動不動沒有說話,他知道有人會說。

下一刻上首傳來一道椅子推動的顫巍聲音,是李度撐著扶手站起來,向著上面伏倒在地,啞聲道:“老臣慚愧,未能約束,有負陛下所託。”

蒼白的頭髮披在地上。

三枚摺子雖然路線不一、所論迥異,卻全都在明暗中指向了一件事——五姓之放蕩,必須得到一些扼制了。

“李卿言重,請起吧。”淡聲傳下來。

元照低眸看著自己的手,在他眼中,李度一直都像宣政殿中心的那尊大玉樹,是個尊貴超然的廢物。

居宰相之位,具李家之嫡血,卻尸位素餐,每日寄身幻樓與佛寺,既無修行之資,強為延壽之事。

但有一點理由元照是承認的,尚書省以執行政令為職,但執行什麼打回什麼確實不由這位宰相決定,他只能向下撥弄權柄,絕無力向上抗辯一分。

李度泣聲撐身起來,另一道老而低沉開口了:“聖上,《新法改》是微臣與鄭侍郎一同商訂撰寫,唯‘公薦’一制有些分歧,鄭侍郎意改去‘名士賢者所薦’一條,令公薦之資由禮部和國子監發放;微臣之意,則‘公薦’本為天下選材,一旦約束,失其根本,不如一切公薦之名額上遞陛前,由陛下批核。除此之外,微臣以為此本《新法改》足堪解士林之患,同儕若有疑義,其諸多細處我與鄭侍郎可再做修訂。”

是中書令王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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