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應當就在這西壁幾架書櫃裡,你自己找找——看我做什麼,我又不記得具體在哪兒。”
“那你,幫我找找啊。”裴液怔,“我第一次來的。”
“……我先去忙別的事,行不行?”
“……”
“這幾天我就住在這院子,你過會兒也隨意挑間屋子住,被褥日用都是備好的。”女子‘吱呀’一聲推開門,立在階前,“你尋到薦信後自去尋方繼道商量,晚上記得回來——你我《鞦韆索》的第二章還沒動筆呢,還有七天就要交稿了。”
“……”
然後她就此離開,又“吱呀”一聲關上了門。
書樓中只剩少年一人。
“裴液,你剛才好像有點兒黏人了。”黑貓在他肩上道。
裴液冷睨它一眼。
他繞著這棟小樓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圈,逐漸意識到,這確實是當年那位故相常年坐臥的地方了。
伏案寫作時磨得光滑的桌沿,用於午憩的小榻,旁邊窗子還懸了遮光的布簾,而在書架上,高度方便取閱的書都翻得很舊。
裴液看了幾圈就明白了許綽所言西壁書架的意思,這幾座書架裡案桌最近,上面不止有藏書,還有大量的信件、公文、手稿、卷軸一類,顯然曾被故相最為頻繁地使用。
裴液從左向右,從下向上一點點翻起,這確實是毫無線索的搜尋,裡面真的什麼都有。
有寫給自己的備忘:“鞋底破了,昨夜雨中進水,記得買新。”
但他顯然還是忘了,下面幾天後補了一條:“又遭雨,記得買新。”
有寫給家僕的便箋:“齊嬸,昨夜散朝路上見五雲樓對面絲瓜賣得賤,有些饞舌,你買些來炒。”
或者:“此樓地面掃完不要再灑水了,書易受潮。”其後又補充:“有些本子很貴的,且不能買到。”
也有寫向政敵的文章或奏摺:“……無儀相鼠,顢頇老驢,因戴寶姓,得駕騏駒。”
或者冷氣刺骨的零碎詞句:“久知魍魎人間住,一一談吐神仙句。”
……
裴液安靜翻著,漸漸的他也找出了些時間上的走向,開始見到一些全是密麻玄奧字跡的紙張,他努力讀了幾行,忽然意識到這些手稿就是“二天論”的起始了。
這位故相在工作上應當是個較真且細緻的人,每頁草稿下面都標註了日期,引用的經籍言語旁邊也都註上了引錄自哪書哪版哪頁……裴液不知這些泛黃的筆墨還有多少價值,反正是小心地歸為原位。
裴液大多還是讀不懂其人思想走過的痕跡,不過也能瞧出他的屢屢碰壁——一次次不同方向的嘗試,一次次的死路,裴液在這裡也看到了“天生德於予”的句子,想來這位故相也嘗試過從“德”去繞的路子,但最終還是迴轉到勇敢的直面。
其實這些句子和上面的便箋一樣鮮活,裴液有時能看到他靈感通暢、奮筆疾書的連墨,有時能看到他的苦思斷續,有時也能看到一些情緒失控的痕跡……只不過這所有的紙墨都已在時間中泛黃陳舊了——這位故相用的顯然既不是“梅青紙”,也不是“奚墨”。
裴液低眸翻過手中這沓稿子,沒見到書信一樣的東西,倒是在最後一頁的邊緣上瞧見了四個小句,夜深無人的閒筆一般,在已時過境遷的今日也難帶來什麼感觸。
似是前人詠精衛的兩句詩:
口銜山石細,心望海波平。
渺渺功難見,區區命已輕。
裴液怔了一會兒,把這沓手稿重新放了回去,後面許多都是這種東西了,他一一略過,翻找更近似書信的格子。
想要重議天理確實是件令人心生敬佩的事,它要極天才的思路才能想到,要極英勇的膽魄才能決定,更要極過人的毅力和才華才能推進。正如許綽所言,這位故相那時才是真正的孤身重圍,周圍的黑暗裡沒有一絲援手,在朝堂上搖搖欲墜地面對無盡攻訐,回來後坐在書樓燭下一點點尋覓所需的真理。
他最後也確實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