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次竭盡全力地嘗試斬斷其人咽喉卻都險些令自己喪命後,裴液就和黑貓進行過短暫的討論。
這誠然是個未知而可怖的敵人,但斬不斷頭顱不等於束手無策,裴液回味著那兩劍的手感,確認自己斬上的正是椎骨,但那堅不可摧的金玉之聲也絕對真實。
於是裴液想,人不是隻由骨骼組成的,斬不斷骨頭,未必就殺不死。
從脖頸往下數一尺,就是胸肋之骨,它們不是連線成片,而是猶如欄杆或牢籠,籠罩著人的心肺與臟腑。
它們之間的空隙,足夠一柄鋒銳的劍刺入。
裴液已不是那個初出茅廬、沒見過世面的小子,仙狩和御主待在一起,他們的手段比比皆是,而每一樣都是江湖上稱為奇蹟的傳說。
傷損滿身的少年咬牙擰眉,這一刻他連封鎖傷口、束縛斷骨的真氣都調動到了劍上,眸子全然拋卻魚嗣誠的一切動向,只落在劍尖與前方飄蕩的胸襟上。
一劍當然殺不死他,哪怕貫穿心臟,但有第一劍就能有第二劍。
劍刃迅如流光,一瞬間就要庖丁牛刀般順滑地貫穿魚嗣誠的胸膛……但這時裴液耳旁響起了一聲令人心驚的“咔嚓”。
沉重又清脆,宛如槍劍的斷折,令裴液猛地從劍境中驚醒,他抬眸看去,與此同時玉虎發出了一串令人牙酸的尖擦之音,劍勢驟然扼止。
在少年的發勁之下,長劍一動不動,如同鑄死在了空氣中。
魚嗣誠蒼髮垂飄在面前,虎獸一樣的黃瞳冷冷地看著他,他左臂反折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銳角,肘部的血肉筋皮全數崩斷,血在水中爆成一小團。尖銳的紫金骨鋒突了出來,在硃紅之劍的映照下浮動著暗沉的光澤。
他反折過來的手死死扼住了玉虎的劍鋒,血沿著劍身流淌下來,指骨箍成了劍的囚籠。
裴液心中寒意直直攀上腦子,腕上動作卻不稍慢,他一瞬間引爆了所有的朱蓮之火,而後劍刃驟然蜂鳴,暴烈急速的震盪中,【清鳴】霍然崩開了牢籠。
玉虎的強韌在這一刻顯露無遺,毫無崩折之虞,裴液自己的右臂卻先崩裂出道道血痕,他咬緊了牙,再次挺劍直進,擦著魚嗣誠的指骨貫入了腹袍之中。
即便在這樣逼仄暴亂的境況中,裴液依然精準掌控住了這一劍的去向,毫無偏差地刺向兩條肋骨之間,同時按腕下壓,力求剖開對手半個腹腔。
然後又是“叮”的一聲劇烈撞擊,裴液手腕幾乎脫臼,劍刃失控般向下劃擦——在絕沒有預料到的角度,如同船觸上了暗礁!
魚嗣誠被剖開的襟袍裡,皮肉血淋淋的開口中,翹出來一根歪斜的骨刺,粗糙怪異,足有手指長……裴液只愕然驚掠一眼,黑貓已環繞著他化生,玉鱗鐵軀遮蓋了他的身體。
下一刻暴戾的鐵槍就在裴液頰旁炸開,將玄黑的鱗軀貫穿出一朵偌大的血花,黑螭在千鈞一髮之際將裴液後移一寸,令他避過了這道殺機。
然後螭龍龐大的身軀完全顯現在水中,它清嘯向前一個夭矯,帶動了數十丈的水域,貫穿身體的鐵槍被霍然掙脫。
然而它卻不是向後逃離,而是藉著少年拉扯出來的空間奮然向前,想要直接越過魚嗣誠繼續前往深處。神獸的低吼響徹周遭,魚群驚亂,蜿蜒的身軀帶起龐大的漩渦,一瞬間整片水域都為這具神軀所牽動。
血染在飄散的白髮上,魚嗣誠眸光兇冷,他身體被水掀動傾斜,反手一擲把鐵槍插入腳下,然後展臂環住了想要離去的螭尾。
這一幕剛剛在水外好像已發生過一次,那一次這位高大的太監被黑螭帶入水中,如今身在水域,螭龍理應比他更強、更快。
然而一霎之間,數道尖鳴般的炸響驟然壓過了螭吼,貫穿了每一雙耳朵。
沸騰的、暴烈的、無色的蒸汽從魚嗣誠的每一處關節氣鳴般爆發出來,襟袍在高溫之下飛快捲曲,他身周之水先被膨脹炸開,然後在極短的時間內就進入了沸騰,白汽大量生成又再度冷卻……裴液驚愕地擰頭回視,宛如看見一尊人造的神鬼。
就在這樣的境界中,魚嗣誠一手握槍,一手環住螭尾,腳步向後一跨,奮然嘶吼一聲,擰腰、收臂、轉身一氣呵成,硬生生將黑螭從前躍中甩了回來!
裴液一霎沒弄清發生了什麼,但黑螭還是冷靜,強大力道從尾後節節貫入體內的時候它就全部承接了下來,在骨骼激撞中驅動筋肉隨其發力,當魚嗣誠將它甩回到身後時,速度達到最高,它隨之彈動身軀,掙脫了他的掌控,一躍飛離到了三十餘丈外。
修整了一下身體,懸停在了空中。
裴液回過神來向下看去,魚嗣誠正緩緩拔出身旁的長槍,他髮帶被燒燬,染血的蒼髮已全數在身後飄蕩,關節處還有剩餘的沸騰流瀉出來。
他冷冷地看向他們,抬起反折的手臂壓在鐵槍上,然後奮力一壓,隨著炸響的“咔嚓”,這隻胳膊再度歸復原位。
他穩如磐石地立在那裡,剛剛一番激鬥似乎只是皮外傷。
裴液麵對過司馬和衣端止,也對陣過瞿燭,但沒有一位謁闕展現過這樣純粹的力道。
這就是三宮檢責使的位置嗎?
裴液沉默看著他,他也看著少年,他們之間的間隔已經有些遠了。
魚嗣誠偏了偏頭,一字一頓道:“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殺了你。”
裴液沒有答話,身上傷勢已經太重,他抿了抿唇,低啞道:“走吧。”
螭龍向後一個夭矯離開了戰場,眨眼已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