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度挪眸過去,那是個披著風篷的人,冬日裡穿得也不暖和,飄蕩的單薄衣襟下就是身體,腰上似乎繫著片不大的麻袋,手裡握著個摺扇長短的物什,除此之外身無他物。
這人剛剛大概是立在牆下,從側面走過來,導騎發現得也不大及時。
三天來總有一些微末之官在這裡等他,但他往往在車輦上便徑自離開,李度不知道這人為何知道自己這時離京,亦或只是正巧逢上,但他同樣不大願意理會,偏眸看向南邊慈恩寺的方向。
但這人卻沒立定向他報上職位姓名,他徑直走來撥了一下攔路導騎的馬頭,那馬極溫馴地向旁邊讓開,馬上青衣侍衛怔了一下,李度投目過去,身後那位舊郎將已極敏銳地驅馬上前:“喂,你……”
那人同樣按住他的馬頭,這是隻很乾淨有力的手,膚質很年輕,洪星平這才注意到其指間夾著一枚乾淨的竹籤,幾乎是與此同時,他看清了其人的另一隻手裡握著的短杵是什麼……金屬鑄就,纏線,末端兩翼伸出,而在那本應是刃的地方卻只套了一枚蛟形的黑玉環
——這是一枚劍柄!
其人按住他馬頭時抬頭看向他,風篷下那張沒有表情的臉映入他的瞳孔,清朗、乾淨,幾面之緣。洪星平一瞬間心如萬針穿刺,血液霎時奔騰著湧入全身,變調的聲音從喉中擠出來,背上長槍蛟龍般躍入手中。
他縮瞳怒吼:“保護李相!!”
李度愕然驚住,大腦在此時一片空白,胯下之馬已被青衣一牽,向前而奔,這一霎的猛力扯得他一個趔趄,此時他才意識到他並沒有恢復年輕時掌控這強健大獸的能力,這種身體失控感簡直陌生。
但更陌生的一幕就在下一刻,溫熱飛濺的血比馬速更快,一霎時從背後潑上了他的側頰,囂烈的氣味撞入鼻孔舌尖,直衝腦中。
身後是一道在哪裡聽過的年輕聲音,李度下意識回頭,那風篷之人凌起在空中,是生生從空中抽出了一柄雪亮的劍,他垂眸看著洪星平驚怒揚起的臉,低聲道:“你帶著律守令和百千禁甲都不敢去西池,現在卻敢一個人攔在我面前嗎?”
此話或者剛剛開口,或者已說到一半,在李度的目光中,那位舊郎將槍還握在手裡,喉間已射出奔沸的血,飛入空中,頓時成為這寒天悽街上唯一一抹鮮烈的顏色。
李度整個身體都僵縮如鐵,他張嘴不知要說什麼,只在那道持劍的身影一掠按住他馬頭時發出一聲顫抖變調的驚叫,然而那劍刃沒有割上他的咽喉,少年牽住韁繩,翻身落地時兩柄青衣之劍已同時指向他的心臟咽喉。
這隻向上扯住韁繩的手與小臂遒勁有力,握住時就整個勒止了駿馬的奔勢,將其扼在原地。那袖子滑落下去,這隻年輕的臂膊就搏動在李度眼前,血脈賁張地擦觸著他的衣襟。
也就是在這時李度看清了這張馬頭旁的臉,那握劍的袖子獵獵如燃燒,一種安靜幽藍的火焰包覆了他握劍的手,他面孔也如幽火一樣的沉靜,而側頰已足以辨認——正是那個少年。
……“老賊,我遲早割了你的頭。”
這道從未入眼的話語此時魔咒般扼住了他的心肺,李度彷彿這時才從驟變中甦醒過來,冷顫悚然地意識到了自己這一刻的處境。
牙關只在顫抖,他這一刻想到也許自己應該躍下馬去,但雙腿僵死一般動不了,老弱的無力從未如此時般真切,他幾乎已調動不了自己的任何一處肢體。
“叮叮”兩聲金鐵交擊,剛來救援的兩劍眨眼已被擊退,少年左臂牢牢扼著他的韁繩,向斜前方大步而去。
四道青衣同時奔來,同時耳邊是哪個侍衛的怒聲傳呼:“有人刺殺李相!”
然而一霎之間已是三道血箭潑上衣襟腿股,滲進來時已冰冷黏膩。
這些所謂脈境之巔的,江湖第一流的劍者,供職宅中十多年的青衣護衛,宛如草芥一般仆倒在這少年的劍下。
“你……你……”李度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只是求救的本能令他開口,他看著這少年並不陌生的臉,那表情只是平靜,而沾血之後就更像一個魔神。
然而少年似根本聽不到他顫抖的聲音,牽著馬大步往街邊而去。
驟然之中其身側乍現青衣一劍,那是侍從中年紀最大、搏殺經驗最豐厚的劍者,他怒目殺向少年,身邊剩下的青衣同時擁來。
這驚人的攻勢令李度屏住了呼吸,他垂眸看著韁上的手臂,只等它什麼時候一鬆便即刻驅馬,然而它宛如鑄死,馬頭前的少年面無表情,他一手牢牢控著李度的馬向前走著,另一手單劍神鬼般架去所有來襲的攻劍。
金鐵交鳴,劍影寒閃,白刃擦著他的咽喉掠過,他的劍下一刻就刺入攻者的胸口,激烈的血鬥就在眼前,然而牽馬的步伐全無滯澀,只有一道道血光飛濺在青衣的喉間,也就幾個呼吸之內,這些人已仆倒殆盡。
最後一襲青衣欲要逃離,少年飛射手中之劍,釘入了他的後頸。
袖如燃燒的右臂這時才沉靜下去,只在寒風中飄搖著,宛如最後搖曳的尾焰。
裴液牽著李度這一騎來到街邊,這是一處巷口,一家門店之前,巷子的深處,隱隱飛來疾馳的馬蹄,李度這時候腦中終於凝出了一句話,從喉間擠了出來:“我……我……我已不在位了……”
裴液在這時立定步伐,鬆開韁繩,抓住李度的胸襟將他從馬上扯了下來,甚至用不到真氣。
他將李度按倒在臺階前的木臺上,取了插在一旁的那柄油膩黑乎的殺豬刀,掰開李度蒼老的下巴,把刃抵在了他咽喉上。
巷弄中的飛奔的馬蹄越發近了,這老人此時迸發出最激烈的掙扎,細膩的繡服翻騰得全是塵灰,腕子並佛珠在地上蹭扭,喉間發出怪異的聲響,然而他下巴被少年扳住,已經張不開牙關了。
裴液將刀一壓一銼,截斷了他的頸骨,再一割,將這枚頭顱斬了下來,然後他提著它灰白的長髮,解下腰間大小合適的麻袋一兜一系,便拎在了手裡。
街上遠遠看見的行人正在奔散,一騎電光流影般的名駒從巷中一掠而出,馬上騎士同樣披著暗沉的風篷,篷下一柄刀形。
它從對面巷子馳出,一霎掠過街道,已要從這邊巷子隱沒,裴液一扯拴緊麻兜,馬上騎士伸下一手,裴液抬手握住,馬速不減,少年風篷在空中一翻已落於馬背,兩人就此從街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