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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九。
天空明朗高遠,沒有遮擋的風掠過街衢,割過簷角,含元殿之前的廣場上,玉階之下,鏡池之前,青緋朱紫列如彩雲。
幞頭玉帶,衣襟飄飄,這是“鑑於千臣耳目”的大朝議,唯有涉國之社稷的重事才專開一回,自御座上的聖人修改朝制後,這已是大唐最廣大而莊重的議事場合。
許多少有機會面見聖顏的低微之官於今日也得以排在列末,目光向前面投去時,便可見那幾道山海般的朱紫身影。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之議意味著什麼。
浩蕩席捲了神京數月的颶風怒浪,多少人官帽吹落,多少人斷頸殞命,往前追溯到那位慘死的故相,往深可窺見嗣位的驚心變動,往上,則早已聲達御座,前些天的傳言中,聽說紫宸殿中已有一次七位紫衣的夜議。
天理院是個高遠而冷僻的地方,很多時候它只有名字在士林相傳,好些年也不會真正現於人前一次。
而當它站到臺前的時候,往往就是在今日這樣的場合,立於帝國轉折的節點。
當年那位許相所提的《二天論》,竟在如今重新浮上了水面。
很多人還記得那段黑暗的年份,依附在許濟這個名字身邊的朱紫一個個在朝堂中消去了身影,貶謫、流放、殺頭、背叛……幾乎是在生命最後的時光中,其人進遞了這篇石破天驚,或者說大逆不道的天理之論,當然得到的只有荒唐的奚落,很多人也就那樣漸漸忘了它的存在。
十年過去,如今的情勢竟已來到它真的要顛倒天地。
大唐倚仗了幾百年的“昊天傳意”的神蹟,如今迎來一次堅決的挑戰,很多佇列後面的青衣並不一定能看清二天或一天的勝敗對大唐有什麼影響,但至少所有人都清楚,當這件事落在朝堂之上,激起的會是什麼風浪。
《科舉新法》,禁薦令。
當下所行之法,乃是今相李度所修,他登上相位之後,便是朝堂最高的山頭,猶如盤踞南衙的一條老蛟。
而近年來,朝堂上起勢最猛的,正是下層士人們託舉起來的那位戶部尚書,元照。
朝堂中士人的聲音本以越發雄厚,如今隨著狄九任職京兆尹,李鳴秋漸有起復之勢,其人在朝堂臂助也越發堅實,固然最頂上的那幾道身影裡還缺少他堅定的盟友,但在下面無數青袍眼中,其人已然是當今聲勢最猛的新晉大人物。
當二天論真的落實,第一個變動的……恐怕就是相位。
元照沉默垂目立在玉階之下。
和其人在官場上的勇猛活躍不同,這位戶部尚書在真正上朝的時候總是話很少,身姿定在那裡,表情往往也沒什麼變化,如同一塊真正的石頭。
在他斜前方,就是那位清身禮佛的大唐之相,這位老人同樣安靜地立著,氣氛很是寧肅,因為高處那道身影已經在御座之上了。
風吹過含元殿前,甲士如一尊尊雕像,百官衣襬輕聲獵獵。
諸禮皆畢。
“天理院四十七本論著中,有兩本是朕筆作,曰《齊天》,曰《世運》;一本是朕口述,曰《天下之國》。”平淡的聲音從高階之上傳下,“四位哲子中,南哲子,閭哲子,皆是朕的老師。”
這位聖人開口,風安靜下來。
“眾卿中許多知朕精研於天論,而知其原因者無一,今日說於諸位。朕年幼之時,正逢欽天監監正溫辰銘與大儒辛篤爭論四天之舊貌,其針鋒相對不亞於今日,幾至大辟,二人於朱雀門前開壇辯論,觀者如海,而先皇問旁觀之九卿誰勝誰敗,竟無一人能答。”聖人緩聲道,“朕因想,大唐是麒麟之國,以天理為尊,修研天理,猶來是國之重事,而朕若不知之,何以斷人是非。是以由此始學,並設天理之院,蓋因天理如何,理應定於我朝堂之上,定於神京,定於大唐。”
場上眾卿仰頭而視。
“近月風波迭起,諸卿屢有摺子遞上來,朕一一瞧過,百事千論,其實無出‘天理有變’四字。”聖人淡聲,“而天理之變,最無所假飾,煌煌正道,亦不必掩於人前。因今日將此爭呈於眾卿之前,以令正者正,非者非,高天之下,萬目所見。”